接下来几天,何元贵脸上都带着一个巴掌印。
他装作无事发生,听不见任何流言蜚语,照常上课下课。
舒飞没有再逃课,每天坐在课堂上,看着何老师脸上的伤,愧疚得无地自容。
那些晦涩难懂的知识,依然一点都听不进。
终于,舒飞忍无可忍,冲进办公室里:“何老师,你打我一巴掌,十巴掌也行,我们就算两清,我不想欠你的。”
何元贵淡淡地说:“你不用感到愧疚,我这一巴掌,不是为你挨的。”
“那是为谁?”舒飞错愕。
“为我这颗当人民教师的良心。”何元贵掷地有声地回答。
“出去把门带上,如果可以的话,以后好好念书吧!”
每当回想起这番对话,舒飞都又难受又憋屈。
以前他从没把这干巴老头放在眼里。
可不得不承认,那晚老师用身体护住自己时,真的感受到了温暖。
从此以后,舒飞不再逃课、打架、骚扰女同学,可也没有彻底改邪归正。
课本和黑板上的知识,依旧那么索然无味。
如果说以前是恶霸,现在就是废物。
转眼一个学期过去,放寒假的时候,舒飞听同村人说,去南方的工厂打工,一个月能挣六百块。
工厂招工的条件十分宽松,年满十六岁就行。
他心动了。
与其困在了无生趣的校园,不如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
好男儿当心怀天下,志在西方。
浩南哥和山鸡哥,就是这么闯出的一番名堂。
回家跟父母一说,父母也喜不自胜,一个劲地点头。
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没有什么长远的目光。
孩子不上学了,不用交学费,还能打工挣钱,当然是求之不得。
元宵刚过,料峭春寒。
舒飞背着行囊,即将登上南下深圳的大巴,汽车站来往的人潮中,又出现了那个土了吧唧的干巴老头。
“舒飞,你这是去哪儿?”何元贵收到消息匆匆赶来,浑身大汗淋漓。
“何老师,我不上学了,反正我也考不上大学,等我打工挣了钱,过年回来买水果看你。”舒飞记得那晚在学校后山的恩情。
“你才这么小,能打什么工?跟我回去上学。”何元贵一把抓住舒飞的胳膊。
“我不是上学的料,你别勉强了。”舒飞抽回胳膊。
何元贵板着脸,又掏出那一套老掉牙的说辞。
“每个人都是天才,你也许只是还没发现自己的天赋。”
“学了知识,装在你自己的脑袋里,谁也偷不走抢不走。”
“你只有继续读书,走向更高的平台,才有机会认清自己的价值。”
……
舒飞不屑地嗤笑:“何老师,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除了你以外,所有老师都认为我是废物,我继续读书也只是浪费时间,连我父母也放弃了我。”
“你说什么胡话?”
何元贵神情变得更加严厉,呵斥道:“除了你自己,没有任何人能放弃你。”
这一刻,舒飞有被触动到。
活了十七年,第一次有人这么在乎他的前途。
汽车站里,何元贵死活不让舒飞上车。
甚至耍无赖,仗着自己是个老头,要躺地上讹他。
最终舒飞望着南下的大巴绝尘而去,气得狠狠将行囊摔在地上。
何元贵却好似奸计得逞,小眼睛泛着精光。
他后来又亲自登门,给舒飞的父母做了思想工作,终于将这个“废物”学生带回了班级。
“何老师,你为什么非要带我回来?”舒飞曾不解地问。
“教完你们这一届,我就退休了,我的班上,一个都不能少。”何元贵淡淡地回答。
当时舒飞嗤之以鼻。
这老头,多半电影看多了。
两个月后,深圳传来消息,当初去打工的那帮同村伙伴,进的是一家黑心工厂,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却拿不到一分钱工资。
他们不满十八岁,没有签劳动合同,没有任何权益保障,去跟工厂理论,还被一帮打手赶出了宿舍,只能睡马路和桥洞。
那个年头,这种事并不稀奇。
听到这个消息时,舒飞如遭雷击,恍惚了许久。
人生的抉择,很多时候都只在一念之间。
行差踏错一步,便回不了头。
“何老师,如果我现在好好学习,还来得及吗?”舒飞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
这是何元贵的回答。
当时距离高考,还有一年零两个月。
从那天起,舒飞像变了个人,开始废寝忘食地学习。
每当思想有所松懈,便会想起那晚后山上,被人护在身下的温暖。
他不想辜负何老师,更不想辜负自己的未来。
看到舒飞的转变,何元贵总是会拽上一句酸文:“孺子可教也!”
一年后的夏天,舒飞高考成绩过了二本线,被隔壁市的一所师范大学录取。
从一个废材蜕变成这样,己经算是奇迹。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滚烫的热泪夺眶而出。
以前的他不敢想象,自己这一塌糊涂的人生,居然也有看到光亮的一天。
激动过后,舒飞拨通何元贵的电话:“何老师,我考上师范大学了,以后跟你一样,可以当一名教书育人的老师了。”
接电话的却是师娘:“小舒啊,何老师在医院里,你要来看看他吗?”
这悲戚的一句话,犹如一道惊雷劈下。
震耳欲聋。
舒飞像疯了一样冲进病房,看见瘦骨嶙峋的何元贵躺在病床上,全身插满管子。
师娘流着眼泪说:“肺癌,本来早就该住院了,可他非要把你们这一届带完,说这是他当了一辈子老师,最后的一份答卷。”
舒飞这才想起,的确好久没看到何元贵抽烟了。
这老头,真的有病。
“何老师,我还没有报答你呢!”舒飞扑通一声跪在病床前,泣不成声。
何元贵伸出干枯的手,抚摸着录取通知书,眼底泛着泪光,嘴角却露出欣慰的笑:“你想报答我,以后就报答给你的学生吧!”
那一天,在那间满目苍白的病房里,舒飞流下的眼泪,比前十八年加起来都多。
经历生离死别,人才会真正长大。
半年以后,何元贵病逝。
当时舒飞正在上学,甚至没办法回去参加葬礼,送恩师最后一程。
人生,总是遗憾,难得圆满。
回忆完这段故事,舒飞抽了一地烟头。
作为唯一的听众,何凭星内心也很不平静。
“舒老师,难怪你对我这么好。”
“谁让你小子,跟那老头一个姓呢?”
舒飞努力想表现得轻松。
偏偏不争气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