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土屋内,油灯如豆,将堆积的竹篾、图纸和颜料罐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在斑驳的土墙上张牙舞爪。空气里弥漫着松烟墨、熟桐油和陈年纸张的混合气味,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裴方小心翼翼地将那半张绘着插翅猛虎、额心朱砂符文闪烁不祥红光的图纸卷起,用一块干净的粗布包好,塞进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旧陶罐深处。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但眉宇间的忧色和疲惫却更深了。
他转过身,面对坐在唯一一张条凳上的朱望蘅,以及挤在角落里、依旧紧紧抱着手机的温也和脸色苍白的周小舟。油灯的光跳跃着,在他年轻却己显沧桑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让三位见笑了。”裴方苦笑一声,声音带着浓重的沙哑,“方才那图纸……名为‘鬼鸢·插翅彪’。”
“鬼鸢?”朱望蘅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名字中的凶煞之气。
“是。”裴方眼神复杂,有痛苦,有恐惧,也有一丝难以磨灭的……狂热。“它并非出自《天工鸢影》正卷,而是……正卷遗失后,由我裴氏先祖,根据残存记忆和禁忌传说,强行推演、补录的……‘邪篇’!”
他走到墙边一个落满灰尘的木架前,珍而重之地捧下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长条木盒。解开层层束缚,里面赫然是一卷颜色深褐、边缘严重破损的古老皮纸。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一角。
皮纸上的墨迹己有些模糊,但依旧能辨认出开篇几个气势磅礴的古篆大字——《天工鸢影》。其下的图谱和文字,与裴敬亭展出的残页风格一脉相承,却更为完整、玄奥。朱望蘅的目光瞬间被吸引——在正卷图谱的某些关键节点,尤其是关于“引风雷”、“测吉凶”的符文旁边,都有极其细微的、用另一种暗红朱砂勾勒的注释和……篡改痕迹!那些篡改的线条,扭曲诡异,充满了急功近利的戾气,与正卷本身圆融古朴的意境格格不入!
“这才是真正的《天工鸢影》正卷残本,我裴氏世代守护的根基。”裴方的手指颤抖着抚过皮卷,“正卷所载,乃沟通天地、借自然伟力、为苍生祈福禳灾的正道!图谱结构精妙绝伦,符文引动的是浩然清正之风雷,可涤荡邪祟,滋养地脉!绝非引煞招魂的邪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悲凉:“可恨!数十年前,正卷被一伙来历不明的强人觊觎,在混乱中遗失了大半!只余下这残破一卷!我祖父不甘心家传绝学就此湮灭,更不甘心被那伙强人得逞,便凭借记忆和正卷残留的只言片语,强行推演补全……结果……”他痛苦地闭了闭眼,“结果,他推演出的,全是些……引动阴煞、勾连幽冥的邪门图谱!就是你们看到的‘鬼鸢’系列!那额心的符文,便是他强行模仿正卷风雷符文,却因理解偏差和急功近利,最终扭曲成的……招魂引煞之印!”
“那你为何还在研究?”温也忍不住问道,手机镜头下意识地对准了裴方痛苦的脸。屏幕上弹幕滚动:【原来是盗版害死人!】【祖宗坑子孙啊!】【裴小哥好惨!】【那伙强人是谁?】
裴方猛地睁开眼,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恐惧:“非是我愿!是……是身不由己!”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左臂,隔着粗布衣衫,仿佛那里有什么隐痛。“如今这长安……这天下……早己不是开元盛世的朗朗乾坤了!圣人(指唐玄宗)深居华清宫,朝政尽在杨国舅(杨国忠)之手!而各地节度使……尤其是那安……”他猛地刹住话头,警惕地看了看紧闭的门窗,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尤其是那些拥兵自重、野心勃勃的藩镇大将们!他们不知从何处听闻我裴氏有《天工鸢影》可引风雷、测吉凶、甚至……甚至传言可‘驭鬼兵’!便视之为奇货!”
他颓然坐倒在旁边的矮凳上,仿佛被抽干了力气:“数月前,便有河东节度使麾下的‘判官’(幕僚)寻到我!他们……他们抓了我年迈的娘亲!关在河东某处!逼我交出图谱,并为他们制作能用于……用于战场之上的‘鬼鸢’!他们说……说西边战事将起,需此物‘以壮军威’!”
河东节度使!安禄山的地盘!朱望蘅心中警铃大作!安史之乱前夜,安禄山集团果然在疯狂搜集一切能增强军力的手段,包括这种邪门的方术!
“我交出正卷残本,他们嫌其威力‘中正平和’,不合‘兵凶战危’之用!他们就要那‘鬼鸢’!要那能引动阴煞、惑乱敌军、甚至……甚至能摄取战场亡魂的邪物!”裴方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我娘在他们手里……我不敢不从……可每画一笔那邪符,我都觉得自己的手……脏了裴氏祖宗的脸!我……” 压抑的呜咽声从他指缝里漏出。
屋内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裴方压抑的啜泣。温也眼圈发红,周小舟攥紧了拳头,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和他一样被命运捉弄、甚至更为悲惨的“先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