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麻烦……行吧行吧,看在老主顾份上……”周老板嘟嘟囔囔地报了个地址,临了还醉醺醺地补了一句,“劝你们别白费力气啦!那小子,倔得很!跟他爷爷一个死德性!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傩戏?他嫌那是封建糟粕!臭狗屎!”
电话被挂断,忙音嘟嘟作响。
事务所里一片沉寂。温也看着朱望蘅紧绷的侧脸,小心翼翼地问:“还……去吗?”
朱望蘅沉默了几秒,猛地站起身,抓起那件挂在发财树上的夜游神黑袍,利落地往身上一披。冰冷的丝绦垂落,她脸上最后一丝犹豫消失殆尽,只剩下夜游神执行公务时的冷硬。
“去!”她吐出一个字,斩钉截铁,“没得选。就算那小子是个粪坑里的石头,也得把他捞出来洗干净!中元节可不会等我们!”
飞机轰鸣着降落在湘西腹地的小机场,又转乘了将近三个小时在盘山公路上颠簸得让人想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的中巴,最后搭上一辆突突冒着黑烟、仿佛随时会散架的三轮“摩的”,朱望蘅和温也才终于抵达了地图上那个名为“渡水”的古镇。
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给这座依山傍水的古镇镀上了一层怀旧的金边。吊脚楼沿着陡峭的山坡层层叠叠,灰黑色的瓦顶连绵起伏。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水亮,缝隙里钻出顽强的青苔。空气,弥漫着江水特有的腥气、草木的清气,还有家家户户飘出的柴火饭菜香。穿着靛蓝土布衣服的老人坐在门口石阶上,沉默地看着这两个风尘仆仆的外来客,眼神浑浊而平静。
按照周老板给的地址,她们在镇子东头一条僻静的小巷深处,找到了“舟舟の小窝”——一个由老吊脚楼底层改造的门面。门脸不大,刷着刺眼的荧光粉和亮蓝色,门口立着个灯箱,上面是个染着黄毛、对着镜头比耶的卡通男孩形象,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颜值主播!唱跳俱佳!关注不迷路!”
推开门,一股混杂着廉价香薰、泡面味和年轻人汗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屋里光线昏暗,只有电脑屏幕和几盏RGB跑马灯散发着迷幻的光。一个瘦高的男孩背对着门,正对着麦克风扭动身体,戴着夸张的猫耳朵耳机,声嘶力竭地喊着:“感谢我榜一大哥的火箭!爱你哟!么么哒!家人们!礼物刷起来!小舟给你们跳个新学的擦玻璃!”
他穿着紧身亮片T恤,破洞牛仔裤,一头漂染成银灰色的头发根根竖起。动作浮夸,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网络油腻感。电脑屏幕上,弹幕飞快滚动着【666】【主播扭得不错】【擦玻璃擦玻璃!】。
这就是周小舟?那个傩戏世家最后的血脉?朱望蘅看着那扭动的背影,胃里一阵翻腾。温也的表情也有些一言难尽,同为主播,她觉得有点……辣眼睛。
一曲“热舞”结束,周小舟喘着气,抓起桌上的矿泉水猛灌几口,这才转过身。看到门口站着的两个陌生女人,他脸上那副职业化的亢奋笑容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被打扰的不耐烦和毫不掩饰的警惕。
“有事?”他声音有点哑,带着变声期刚过的青涩,但语气很冲,上下打量着朱望蘅那身格格不入的黑色长袍和温也手里的首播设备,“不买东西,也不看首播?出去出去,别挡着我做生意。”
“周小舟?”朱望蘅没动,目光锐利地首视着他。
“是我,怎么了?”周小舟抱起胳膊,梗着脖子,像只竖起全身尖刺的小刺猬。
“找你聊聊,”朱望蘅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聊聊你爷爷,周老倔。聊聊……傩戏。”
“傩戏”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周小舟的神经上。他脸上那点不耐烦瞬间被点燃,变成一种激烈到近乎扭曲的厌恶和愤怒,连那双原本带着点稚气的眼睛都烧红了。
“傩戏?!”他猛地拔高了声音,尖利得刺耳,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肮脏的字眼,“滚!都给我滚!什么狗屁傩戏!跟我没关系!少他妈来烦我!”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胸膛剧烈起伏,手指着门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温也试图缓和气氛:“小舟,你别激动,我们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周小舟粗暴地打断她,眼神凶狠地瞪过来,“你们跟以前那些人一样!什么狗屁非遗!什么狗屁传承!都是骗子!就是想骗我爷爷留下的那点破木头!让他跳了一辈子!穷了一辈子!最后呢?躺床上连药都吃不起!那玩意儿有什么用?!能当饭吃还是能换钱?!”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转身,冲向屋里一个积满灰尘、堆满杂物的角落。那里,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木箱半开着,露出里面一些同样蒙尘的物件。他粗暴地在里面翻找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刺耳声响。
朱望蘅的心沉了下去,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她。
“你们要傩面是吧?啊?!给你们!都给你们!”周小舟猛地从箱子里拽出一个东西,高高举起!
那是一个木质面具。造型古朴粗犷,线条带着一种原始的力量感。颜色早己褪尽,只剩下木头的本色和岁月浸染的深褐污迹。脸颊部位刻着象征雷电的纹路,额头凸起,依稀能看出是某种神祇的简化形象。虽然蒙尘、老旧,甚至边缘有些磕碰的缺口,但朱望蘅一眼就感受到面具深处残留的那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的“灵”!这绝对是真东西!是浸透了香火愿力和匠人心血的老物件!
“要?!拿去啊!”周小舟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毁灭一切的快意,在朱望蘅和温也同时失声喊出“不要!”的瞬间,手臂用尽全力,狠狠地将那面具有棱角的一角砸向旁边坚硬的砖墙!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碎的裂响!
木屑飞溅!
那承载了不知多少代人心血与信仰的古傩面,从额头到鼻梁,被硬生生砸开一道狰狞的裂口!几块碎片崩飞出去,落在地上,滚了几滚,沾满了尘土。
时间仿佛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