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洪水退，家园碎，人心寒
仓库里，空了。
不，也不算全空。
厚厚的淤泥覆盖了地面，几片烂菜叶子贴在泥墙上。
之前收来的干菌子、山货，此刻都成了泡在泥水里的垃圾，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腐气。
陈睿伸出手，颤抖着想去扒拉一下，却只抓起一把滑腻冰冷的烂泥。
“睿哥……睿哥……”
一个沙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陈睿僵硬地转过头。
是栓子媳妇，怀里紧紧抱着才三岁的娃儿。
女人头发凌乱，脸上糊满了泥浆和泪痕，眼神空洞得吓人。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化作一声压抑的呜咽，指着不远处一堆房梁和砖瓦的废墟。
“家……没了……”
娃儿在她怀里，不哭不闹，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茫然地看着这个面目全非的世界。
“完了……这下是真完了……”
一个老社员一屁股跌坐在泥水里，眼神空洞，嘴里翻来覆去，就这一句。
“辛辛苦苦大半年，一晚上回到解放前！”
“不，比解放前还惨！那时候好歹有几亩薄田，现在呢？现在还有个啥！”
另一个声音尖利起来，带着哭腔和一股子怨气。
人群里，死一样的寂静被打破，压抑的啜泣声，像会传染似的，一片片响起......
一个平日里，爱说风凉话的汉子，叫刘三的，阴阳怪气开了腔：
“我就说嘛，咱这穷山沟，哪是那么容易发财的？老天爷都不带睁眼瞧咱们的！”
他贼眉鼠眼，瞟了一眼不远处，脸色铁青、浑身湿透的陈睿，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让周围一圈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有些人啊，本事不大，口气不小，领着大伙儿瞎折腾！这下好了，裤衩子都折腾没了！”
“我看啊，这狗屁合作社，不如趁早散伙！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省得再背一身债！”
老李头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鼻子开骂。
“刘三你个瘪犊子，在这儿胡咧咧啥？”
“我胡咧咧？”
刘三脖子一梗，仗着人多，胆气也肥了，
“我哪句说错了？大伙儿瞅瞅这光景！”
“陈老板，哦不，陈大能人，你倒是吱个声啊！当初可是你拍胸脯，要带大家过好日子的！现在呢？好日子在哪儿？指望喝西北风啊？”
刚因为分红聚起来的人心，在天灾和流言的夹击下，像风里的烛火，眼瞅着要灭了！
“谁说要喝西北风了？都把腰杆挺首了！”
一声暴喝，如同旱地炸了个响雷，瞬间把场面给镇住了！
在那儿叭叭个没完的刘三吓得一哆嗦，下意识闭上了嘴......
陈睿大步流星，几步蹿上一块被洪水冲过的大石头。
他那双熬得通红，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扫过一张张绝望、或带着质疑的脸。
“我知道，大伙儿心里苦！我心里也堵得慌！这老天爷不开眼，霜灾刚过又来洪水，这是要把咱们往死路上逼！”
他的声音嘶哑，像是拉破的风箱，却字字句句带着穿透力。
“有人说，不如散了！怀疑我没那个本事！我是没本事！没能耐让老天爷听我的话！没能耐让这洪水给咱绕道走！”
人群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一些人羞愧地低下了头。
“但是！”陈睿话锋猛地一转，声音陡然拔高，
“天灾是躲不过！可咱们这些人，就这么不禁活？咱们祖祖辈辈都在这片林子里刨食，什么时候怂过？”
“遇到狼崽子，咱们打狼；遇到黑瞎子，咱们干熊！这点破灾，就能把咱们打趴下？”
“我今天把话撂这儿了！”
他猛地一拳捶在自己胸口，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合作社，有一个算一个，谁家遭了灾，我兜着！谁家断了顿，我管！谁家没窝睡，我给你想法子！”
“你们不是怕没钱买粮，没钱熬过这个冬吗？”
陈睿瞪着眼睛，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刘三那张、涨成了猪肝色的脸上，
然后，吼出一个，让所有人脑子都“嗡”的一声炸开的决定：
“我个人，先拿出五万……不！十五万！现金！”
“二柱子！”
不等众人回过神，他猛地扭头，冲着人群中那个精干汉子吼道：
“你立刻带人，不管用啥法子，天亮前，必须赶到县城！买粮食！买药！买棉衣棉被！所有受灾的乡亲，免费发！”
“房子塌了的，先安排到场部和学校！不够住，把我那三间大瓦房腾出来，让给老人孩子！”
十五万！现金！
在万元户都稀罕的年代，在这个穷山沟，简首是个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人群先是诡异的安静，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所有人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像集体中了定身法，傻愣愣看着陈睿，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随即，“哇——”的一声，不知是谁先带的头，压抑了太久的哭声，如山洪决堤爆发出来。
但这一次，哭声里，不再是绝望，而是带着颤抖的狂喜和激动！
之前在那儿交头接耳，像刘三那样，跳出来煽风点火的几个人，此刻脸涨得像猴屁股，火辣辣的，恨不得当场找条地缝钻进去。
刘三脑袋低垂，恨不得埋进裤裆里，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睿子……你……你这是把自个儿老底都给掏空了啊！那可是一笔巨款啊！”
老李头嘴唇哆嗦着，老泪纵横，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
陈睿摆摆手，强行压下眼眶里的热浪，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子刚硬：
“钱没了，人还在，就能再赚回来！人心要是散了，那就什么都没了！”
“乡亲们，只要咱们还是一条心，就没有过不去的坎！这老天爷不给活路，咱们偏要活出个人样，给它瞅瞅！”
“陈哥说得对！天灾算个屁！只要人还在，就能干出个样来！”
山子、栓子这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眼珠子熬得通红，此刻却被陈睿的豪情和担当，彻底点燃了骨子里的血性。
几人二话不说，抄起家里还能用的铁锹镐头，嘶吼着：
“走，修路！都跟我去修路！早一天通路，早一天有活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