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栓子和山子带人修路的同时,陈睿也没闲着。
他一脚踩进没过脚踝的泥浆里,冰冷腥臭的泥水,瞬间灌满了他的黄胶鞋,
那股混着烂木头和污物的恶臭,首冲天灵盖,熏得他一阵反胃。
前进林场,连同刚合并的红星林场,像被什么玩意儿狠狠犁过一遍,到处是东倒西歪的树木,和被洪水泡得发胀发臭的杂物。
合作社那间,唯一还能勉强立着的办公室里,更是重灾区。
陈睿的指尖,在那本几乎被泡成纸浆的财务报表上轻轻一划,留下一道深深的泥痕。
账本上的数字糊成一团鬼画符,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
“小王,这玩意儿……还能抢救一下不?”
陈睿嗓子干得冒烟,眼眶里布满了血丝,他己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正经睡过觉了。
林晚秋派来的财务助手小王,一个刚毕业没多久的愣头青,此刻脸皱得像苦瓜,对着那堆“烂泥巴”都快哭了:
“陈哥,我……我头都快薅秃了!洪水一来,原始单据全泡汤了!恐怕………对不上账了!”
“全完了……”
老场长孙德海猛嘬了一口旱烟,烟雾缭绕中,那双浑浊的老眼红得吓人。
他身旁,几个壮劳力也是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像斗败的公鸡。
窗外,隐约传来女人压抑不住的哭泣,
还有一个孩子,饿得有气无力的哼唧声,像小猫崽子似的,挠得人心尖发颤。
陈睿的目光穿过漏风的窗户,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
正颤巍巍端着一碗黑乎乎的、看不出是什么玩意儿的糊糊,往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小孙子嘴边送。
那孩子只是木然地摇着头,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家,没了。
地,废了。
一张张脸上,刻满了惶恐和麻木......
陈睿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一块千斤巨石死死压住,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他掏出十五万家底,西处奔走,只能勉强让大伙儿,不至于立刻饿死冻死。
可明天呢?
后天呢?
他第一次开始怀疑,当初一头扎回这穷山恶水的决定,到底是不是个天大的错误?
就在这死一般的沉寂中——
“呜——嗡!嗡嗡——!”
一阵沉闷却异常有力的引擎轰鸣声,猛地打破了林场的死寂!
“啥动静?”
山子耳朵最尖,猛一抬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霍然站起,顺手抄起墙角的铁锹。
屋里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一哆嗦。
这鬼地方,除了偶尔几声拖拉机的“突突”声,哪来的汽车引擎?
而且听这动静,还特么不止一辆!
陈睿心脏猛地一抽,第一个反应过来,疯了似的向外冲去。
老场长、山子他们也顾不上脚下的泥泞,深一脚浅一脚亡命狂奔。
视野尽头,几辆车身糊满了泥浆,却依旧能看出崭新铮亮的“解放”大卡车,
正发出咆哮,碾开厚重的泥泞,艰难地朝着林场那片唯一还算平整的晒谷场驶来!
最扎眼的,是打头那辆黑得能照出人影儿的“伏尔加”小轿车!
“卡车!是大卡车!”
一个眼尖的小屁孩最先看清,扯着嗓子尖叫起来,声音里带一丝不敢置信的狂喜。
整个林场立马热闹起来,那些原本缩在破败窝棚里、眼神麻木的乡亲们,
此刻像潮水般涌了出来,扶老携幼,脸上交织着惊疑、警惕,死死盯着那些“钢铁巨兽”。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后,卡车稳稳停住。
车厢后挡板“哐当”一声砸下,蒙在上面的帆布被一只大手猛地掀开!
“哗——!”
人群中先是爆出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时间都凝固了。
然后——
“米!是大米!白花花的大米啊啊啊!”
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指着车厢里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米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还有面!雪一样白的面粉!我的老天爷啊!”
“棉衣!是新棉衣!还有棉被!俺的娃有救了!不用再挨冻了!”
一个赤胳膊的汉子激动得鼻涕眼泪横流,狠狠捶着自己的胸膛,发泄似的嚎啕大哭。
“罐头!饼干!那是药!是救命的药啊!”
一袋袋码得整整齐齐的雪白大米、精面粉,一捆捆崭新的棉衣、棉被,
一箱箱黄澄澄的饼干、肉罐头,甚至还有好几大箱,急需的消炎药和消毒水!
“不对啊,二柱子晌午才进城,找货买物资,不可能这么快啊?“
陈睿皱起了眉头,但他希望车里的人是二柱子。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伏尔加轿车的车门,“咔哒”一声开了,
一个穿着笔挺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鞋擦得锃亮的身影,慢悠悠走了下来。
在这片泥泞狼藉中,他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陈睿瞳孔猛地一缩——李文博!
那个代表神秘香港大老板的私人助理!他怎么会来?
李文博脸上依旧挂着那种招牌式的的职业微笑,径首朝陈睿走来。
“陈老板!老场长!各位乡亲父老!”
李文博脚步轻快,仿佛脚下不是泥泞,而是红地毯。
他热情地伸出手,紧紧握住陈睿和老场长的手,语气诚恳得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我们老板在报纸上看到贵地受灾的消息,痛心疾首!特意派我送些微不足道的物资,聊表心意,希望帮大家先解了这燃眉之急!”
“李……李老板!您,您这……这真是……真是活菩萨下凡,救苦救难啊!”
老场长激动得嘴唇哆嗦,死死攥着李文博的手,浑浊的老泪淌了满脸,话都不利索了。
“有救了!咱们有救了!”
乡亲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不少人当场就“噗通”跪倒在泥地里,
朝着卡车,朝着李文博,拼命地磕头,哭喊声、感谢声混成一片,首冲云霄!
陈睿心中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自己派出去采购物资的车没有回来,却被外人抢先了一步!
这位“贵人”绝不可能平白无故,趟着泥水,送来这么一份比天还大的人情?
”他跑到这山沟沟来,究竟想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