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你说啥胡话呢?”
一个黑瘦的汉子,脖子的青筋暴起,像要炸开一样,指着对面人的鼻子吼着,
“我们红星的人,哪个不是扛硬木头?那玩意儿死沉,压得人腰都快断了!”
“你们前进的呢?捡的都是啥?风一吹就能跑的干柴禾、轻飘飘的细枝丫!凭啥说我们偷懒?”
“还有家伙事儿!”
另一个穿着破棉袄的汉子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豁口搪瓷缸子跳起老高,
“好使的斧子、快当的锯子,全给自己人用!丢给我们红星林场的,不是崩了口的斧头,就是卷了刃的钝锯!这不是明摆着拿我们当冤大头吗?”
人群里,一个婆娘尖着嗓子哭喊起来,声音凄厉:
“食堂打饭也是!你们林场的那个死胖子厨子,瞅我们红星的人,那白眼仁儿恨不得翻到天灵盖上去!活像是要饭的叫花子!”
“我们也是凭力气吃饭,凭啥受这窝囊气?啊?凭啥!”
屋子里,唾沫星子横飞,桌椅被拍得“砰砰”作响。
那股子火药味儿,再浓得一点,估计都能点着......
房梁的灰尘,被一声高过一声的嘶吼震得往下掉,仿佛这破会议室,下一秒就要塌了。
陈睿就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藤椅上,没吭声,甚至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他要的就是这把火!
“烧!使劲烧!”
把这些日子以来,前进与红星之间,每个人心里憋着藏着的、不敢说的,那些委屈、愤怒、猜忌……
所有见不得光的腌臢玩意儿,都给一把火烧个精光!
不留一丁点儿,灰!
眼看着,日头从东窗爬到西窗,又慢吞吞地滑了下去。
会议室里,嗓子喊哑了,唾沫也骂干了。
先前还像斗鸡一样,恨不得啄死对方的两拨人,现在,一个个像被霜打蔫了的茄子,瘫在长条凳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咳。”
一声轻咳,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像有人把一块石头扔进了水潭里。
陈睿终于动了。
他缓缓站起身,犀利的眼睛,再次扫过众人:
“说完了?骂痛快了?”
他顿了顿,看着那些重新抬起的、布满血丝,却依旧带着几分倔强的眼睛。
“现在,火气也撒得差不多了。咱们……是不是该坐下来,好好琢磨琢磨,这日子,到底该怎么过下去?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该怎么解决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巴掌拍在摇摇晃晃的桌面上,发出“嘭”的一声响!
“我提议,重修合作社章程!”
“从今往后,工分怎么算,山货怎么分,工具怎么使,食堂怎么开伙,干得好的怎么奖,偷奸耍滑的怎么罚……”
“所有的一切,都得咱们两边人坐下来,脸对脸,鼻子对鼻子,一条一条抠明白了!”
“白纸黑字,立下规矩!谁敢仗着人多欺负人少,谁敢背后,搞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那盏昏黄的煤油灯,在会议室里,一亮,就整整亮了两个通宵。
烟雾缭绕,呛得人首流眼泪,熏得墙壁都黑了一圈。
桌子旁,黑压压挤满了人。
红星林场的,前进林场的,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的汉子,头发蓬乱、面色憔悴的娘们。
“这条不行!凭啥他们出两个人,就算一个整工?那我们不是亏大了?”
“你们分的那些木耳、蘑菇,是不是也该按人头重新算算?不能总让你们占便宜!”
争论声,拍桌声,粗瓷茶缸子磕碰声,还有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脆响......
比先前吵架,还要热闹几分,却少了那股子戾气!
这一次,没有人再涨红了脸,要跟谁拼命,没有人再恶语相向,恨不得咬对方一口。
陈睿的嗓子早就哑得不成样子,像破风箱一样呼呼响,全靠一口接一口的浓茶顶着。
他时而据理力争,寸土不让;时而耐心调解,巧妙周旋,
像一根定海神针,牢牢稳住,这艘在风雨飘摇中,几乎要散架的破船......
第三天,日头偏西,给窗棂糊上了一层金边。
《大兴安岭振兴合作社章程(草案)》——这几个墨迹淋漓的大字,终于完稿了。
陈睿捧着这份凝聚了所有人心血的草案,缓缓站起身。
他的眼圈通红,像熬了三天三夜的兔子,嘴唇干裂起了皮,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
“同意这份章程的,请举手!”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刷——!”一只,两只,十只,百只……高高举过头顶!
全票通过!
死寂,只持续了一秒。
“轰——!”雷鸣般的掌声,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瞬间炸响!
糊窗户的旧报纸,被震得“哗啦啦”抖个不停,仿佛随时都会被撕裂!
“好了,章程定下来了,大家早点回去歇息吧!”
陈睿挥挥手,示意散会。
当关上村委会大门时,沸腾一天的山村,终于沉静下来。
当天晚上,陈睿做了一个梦:
梦见所有人都憋着一股劲,摩拳擦掌,撸起袖子大干一场!
把这深山老林里,数不清的宝贝疙瘩,都变成了红彤彤的票子,
家家户户的烟囱,都能飘出了勾人馋虫的肉香;每家的孩子,都穿上没补丁的新衣裳......
“天杀的啊——!我的珠子!我的‘林海珍珠’啊——!”
一声凄厉绝望到极点的哭喊,如同半夜里被人用钝刀子剜心,猛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陈睿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来,衣服都来不及穿利索,光着膀子就冲出了屋门。
院子里,老李头——那个把“林海珍珠”,看得比自己眼珠子还重的老伙计,
正从山坡上连滚带爬的滚下来,最后“噗通”一声,像一滩烂泥,瘫在冰凉的泥地上。
他挣扎着爬起来,伸出一只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着山上:
“睿子!睿子!出大事了!快!”
陈睿心里“咯噔”一下,胡乱的套上衣服,跟着老李头深一脚浅一脚,冲向那片山林。
越往里走,空气越是寒冽刺骨。
当他拨开最后一丛灌木,眼前的景象让他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