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林晓薇蜷在炕头着木梳的齿痕。三十七道棱角被砂纸打磨得温润,梳背上歪歪扭扭刻着朵山茶花——这是李大山连夜赶制的赔礼。母亲在灶间摔打陶罐的声响震得窗纸簌簌,她将木梳藏进装头绳的铁皮盒时,指尖触到个冰凉的物件。
那枚珍珠耳环正在盒底泛着幽光。
"死丫头还不起!"母亲掀开蓝布门帘,扬起的灰尘里飘着玉米面馒头的香气。林晓薇抓起木梳绾发时,瞥见镜中少女耳垂上细小的孔洞——在2023年,这是她打了三次才成功的耳骨钉的位置。
村东头的老槐树下,货郎的拨浪鼓声惊飞觅食的麻雀。林晓薇攥着珍珠耳环挤进人群,褪色的的确良衬衫蹭过装满纽扣的玻璃罐。货担上挂着各色头绳,最显眼处摆着个蒙尘的首饰盒,天鹅绒内衬上躺着对镀银耳钉。
"这个怎么换?"她举起珍珠耳环。货郎眯眼对着日头端详,黄板牙间啧了一声:"塑料珠子顶多换两包火柴。"
林晓薇的指尖陷进掌心。这枚施华洛世奇水晶耳环在现代值半个月工资,此刻却在九十年代的皖北山村沦为笑柄。身后传来嗤笑,张婶挎着鸡蛋篮阴阳怪气:"哟,林家闺女想当小姐呢?"
人群骚动起来。李大山突然挤到前头,汗湿的背心贴在后背:"我拿这个换。"他掏出个雕花木烟斗,烟嘴处包着层发亮的铜皮。货郎眼睛一亮:"老李头的遗物?成交!"
镀银耳钉落入掌心时,林晓薇看见少年耳尖泛红:"我爹说过,姑娘家戴耳钉最好看。"
五里外的镇集市弥漫着油炸果子的焦香。林晓薇蹲在供销社台阶旁,面前铺开的蓝印花布上摆着手工发饰:碎布条编的蝴蝶结、芦苇杆串的珠链、还有用王婶家碎瓷片磨成的吊坠。最显眼处躺着那对镀银耳钉,在油毡布搭的棚顶下泛着冷光。
"投机倒把!"市管办的喇叭声惊起一片飞鸟。林晓薇裹起布包就跑,胶鞋踩进泥坑溅起污水。斜刺里伸出只手拽住她胳膊,顾北辰的浅灰风衣在灰扑扑的人群中格外扎眼:"跟我来。"
他带着她七拐八绕钻进粮油站后院,墙根堆着摞印有"中粮"字样的麻袋。林晓薇喘着气打量这个陌生男人: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像手术刀般锋利,腕间上海牌手表泛着冷光。
"摊位费一天五毛。"顾北辰递过皱巴巴的票据,"下次记得提前交。"
"你是市管办的?"
"家父是县工商局副局长。"他推了推眼镜,突然拈起那对耳钉,"供销社的镀银货,进价三块二。搭着碎布头卖,糟蹋了。"
林晓薇夺回耳钉时,指尖擦过他掌心薄茧。这个发现让她愣住——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不该有这种伤痕。顾北辰已转身走向粮垛:"想卖高价,得让人相信它值高价。"
粮仓阴影里,他掏出镀金打火机点燃香烟。火苗跃动的瞬间,林晓薇瞥见他袖口内侧绣着的拼音缩写:B.C.Gu。
次日清晨,供销社外墙贴出张手绘海报。大红纸上用金粉写着:"香港设计师限量款,每日仅售十件"。林晓薇穿着从王婶家借来的的确良连衣裙,耳垂上的镀银耳钉在晨光中流转。
"让让!给我留个蝴蝶结!"穿灯芯绒裤的姑娘挤开人群,"我对象在深圳打工,说香港明星都戴这种!"她扬起的钞票上还沾着猪油味,林晓薇接过钱时,瞥见顾北辰站在对面茶馆二楼,朝她举了举茶杯。
到晌午时,蓝印花布上只剩三件发饰。张强叼着烟晃过来,解放鞋踩住布角:"交保护费。"他身后跟着两个混混,裤腰上别着的弹簧刀泛着冷光。
"市管费早交过了。"林晓薇攥紧装钱的铁皮盒。铁盒突然被踢飞,硬币滚进阴沟的刹那,李大山扛着刨子冲过来,木屑纷纷扬扬落进张强的衣领。
"找死!"张强拔出弹簧刀。刀尖即将划破李大山胳膊时,市管办的哨声刺破喧嚣。顾北辰缓步走来,皮鞋踩过满地硬币:"张同志,令尊在农机站的工作还顺利?"
张强的刀"当啷"落地。他弯腰捡刀时,顾北辰附耳说了句什么,混混头子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人群散去后,林晓薇蹲在阴沟边捞硬币。李大山默默递来刨子,木槽里盛着十来个未完工的木簪:"我看那些发饰...想着能不能帮上忙。"
他的指甲缝里嵌满松脂,掌心横亘着新鲜的血口子。林晓薇突然想起2023年那个暴雨夜,她在老宅阁楼找到的木匣——褪色的红绸里躺着三十七根未送出的木簪,最底下压着张被蛀空的喜帖。
暮色降临时,林晓薇数着铁盒里的毛票:八块六毛七分。够买五斤富强粉,还能给弟弟买支英雄钢笔。她哼着王菲的《红豆》往家走,却在村口老井边撞见张婶。
"小小年纪就会勾搭男人。"张婶的唾沫星子喷在井沿青苔上,"又是工商局的少爷,又是木匠家的崽,林家祖坟冒青烟了?"
井绳吱呀作响。林晓薇盯着幽深的井水,突然想起父亲就是在这口井边教会她认北斗七星。她转身走向张婶,镀银耳钉在暮色中寒光凛凛:"您儿子今天在镇上持刀抢劫,要是我去派出所说点啥......"
张婶的骂声戛然而止。林晓薇擦肩而过时,听见井底传来自已颤抖的回声。这具十四岁的身体正在适应威胁与算计,就像沙漠植物在干旱中学会贮藏水分。
炊烟袅袅的院落里,母亲正举着笤帚等候。林晓薇掏出铁皮盒的瞬间,笤帚疙瘩重重砸在磨盘上:"哪来的钱?是不是......"
"我自已挣的!"她抖开蓝印花布,五颜六色的发饰瀑布般倾泻。母亲怔怔望着满地璀璨,突然抓起个碎瓷片吊坠:"这是...我陪嫁的碗?"
林晓薇尚未开口,里屋传来弟弟的尖叫。林小虎举着作业本冲出来,封皮上《自然》二字被红笔划掉,歪歪扭扭写着:"林晓薇不要脸!"
夜风卷着谩骂的纸片飞过院墙。林晓薇蹲在煤油灯下粘补作业本时,听见母亲在里屋压抑的咳嗽。月光将窗棂的影子投在碎瓷片上,折射出满地支离破碎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