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薇蹲在灶台前添柴火时,火星溅上手背的瞬间,突然意识到这不是梦境。
灶膛里的火舌舔舐着潮湿的松枝,腾起的青烟熏得她直流泪。母亲——或者说这个时空的母亲——正用豁口的铁勺搅动着猪食,浑浊的糊状物在锅里咕嘟冒泡。三只瘦骨嶙峋的母猪在圈里拱着木栏,腐坏的栏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盐呢?"母亲头也不回地问。林晓薇这才想起早上的吩咐,慌忙去摸围裙口袋。借来的粗盐粒裹在旧报纸里,油墨印着"1998年3月17日",右下角还沾着王婶家孙子鼻涕的痕迹。
"磨蹭到晌午才回,魂让野狗叼了?"母亲抓过盐包抖进猪食,盐粒落在滚烫的糊浆里,发出细碎的爆裂声。林晓薇盯着她虎口处的烫疤,形状位置和2023年母亲手上的疤痕一模一样。这个发现让她胃部抽搐,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腹腔里翻搅。
院子西头的茅房是用玉米秆围成的,风一吹就露出缝隙。林晓薇蹲在粪坑上时,看见隔壁李婶家的公鸡正隔着篱笆打量她。鸡冠在阳光下红得刺眼,让她想起秀场模特唇间的那抹迪奥999。
裤袋里忽然掉出个硬物,是那枚珍珠耳环。林晓薇将它举到眼前,晨光穿透的珠体,照出内里细密的生长纹。这是她在现代买的最后一件首饰,此刻却成了连接两个时空的唯一信物。茅坑里蠕动的蛆虫爬上草纸,她猛地站起来,耳环不慎滑入粪坑。
"不!"她下意识伸手去捞,粪水溅在脸颊的瞬间,被身后伸来的手拽住了衣领。
"小薇姐中邪了!"男孩的惊呼惊飞了篱笆上的麻雀。林晓薇回头看见个穿补丁裤的少年,他手里的弹弓还保持着拉开的姿势,玻璃弹珠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大壮,把你家粪勺借我用用。"她抹了把脸就要往粪坑里探,却被少年死死抱住腰:"使不得啊!去年刘老汉的银戒指掉进去,捞上来就长绿毛了!"
争执间,更多村民围拢过来。林晓薇听见人群里飘来张婶尖细的嗓音:"林家闺女怕不是撞了黄大仙……"
林晓薇被母亲揪着耳朵拖回家时,夕阳正把土墙染成血橙色。母亲抄起笤帚疙瘩往她腿上抽,扬起的灰尘里飞舞着细碎的棉絮。
"丢人现眼!老林家八辈子的脸都让你败光了!"笤帚柄敲在板凳上断成两截。林晓薇突然抓住母亲的手腕,触到皮肤下跳动的脉搏——温热的、真实的、属于活人的脉动。
"妈,"她听见自已哽咽的声音,"你肺病多久了?"
妇人愣在原地,笤帚头啪嗒掉在泥地上。灶台上的煤油灯适时爆出灯花,映得她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几分:"胡咧咧啥?晌午吃错菌子了?"
林晓薇冲进里屋翻出那面破镜子。镜框上的红漆斑驳脱落,像干涸的血迹。她颤抖着解开碎花布衫的盘扣,锁骨下方平滑的皮肤让她浑身发冷——那道伴随她二十年的镰刀伤疤消失了。
"姐,你的书。"林小虎抱着摞课本蹭进来,最上面那本《自然》教材卷着边,扉页上歪歪扭扭写着"林小薇 五年级二班"。书页间夹着张奖状,日期是1997年12月:"表彰林小薇同学在全县作文比赛中荣获三等奖"。
奖状边角贴着张黑白照片。扎羊角辫的女孩站在领奖台上,手里举着的作文标题刺痛了她的眼睛——《我的梦想》。在2023年的旧相册里,这张照片旁还有张全家福:父亲在世时的笑脸永远定格在1999年洪水来临前的夏天。
林晓薇突然冲向院角的鸡窝。受惊的母鸡扑棱着翅膀飞上枣树,她跪在稻草堆里疯狂翻找,直到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那枚珍珠耳环沾满鸡粪,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光泽。
"这不是我的。"她对着耳环喃喃自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我是林晓薇,时尚编辑林晓薇,不是1998年的农村丫头……"
"姐!"林小虎惊恐的叫声惊醒了她。少年指着她鲜血淋漓的手心,那里嵌着半片镜子的碎片。林晓薇这才发现,自已不知何时捏碎了那面镜子。
赤脚医生赵伯的诊所弥漫着艾草味,混着碘酒的刺鼻气息。林晓薇盯着墙上的人体解剖图,听老人在药柜前窸窸窣窣翻找纱布。
"伤口深,得打破伤风。"赵伯的烟嗓像砂纸磨过铁器。他撩开泛黄的蚊帐,露出角落里锈迹斑斑的冷藏箱。林晓薇看着他从冰排间抽出支药剂,玻璃瓶上的生产日期是1996年4月。
针头刺入皮肤的瞬间,她突然问:"您听说过人格分裂吗?"
老村医的手抖了抖,酒精棉球掉在地上:"丫头,你这是撞客了。明儿让你娘去土地庙烧点纸钱。"
归途的月色格外清冷。林晓薇刻意绕路经过村头的老槐树,树干上刻着的"早生贵子"还清晰可见——这是父亲生前为怀孕的母亲刻的。在2023年,这道刻痕会被雷劈出焦黑的裂口,而现在,它仍是一道新鲜的伤口,渗出琥珀色的树胶。
路过晒谷场时,她看见个熟悉的身影。李大山正在月光下劈柴,斧头起落间肌肉线条在汗湿的背心下起伏。少年听见脚步声回头,斧刃险险擦过鞋尖。
"小薇?"他扔下斧头跑过来,草屑粘在汗津津的胸膛上,"手咋了?"
林晓薇下意识后退半步。这个会在十年后死于矿难的男人,此刻正用活生生的、担忧的眼神望着她。他身上的汗味混着松木香,与记忆中父亲的味道惊人相似。
"没事。"她把受伤的手藏到身后,"劈柴呢?"
"给王婶家修的板凳腿。"李大山踢了踢脚边的木料,突然压低声音,"晌午的事我听说了……你要是心里憋屈,明天跟我上山捡菌子?"
夜枭的啼叫划破寂静。林晓薇望着少年亮晶晶的眼睛,突然想起在现代看过的一本相册——李大山的遗物里,有张泛黄的作业纸,背面用铅笔写着:"等小薇嫁人,我要打套最好的家具当嫁妆"。
"啪!"
突如其来的巴掌声惊飞夜栖的乌鸦。林晓薇转头看见母亲站在晒场边缘,手里的煤油灯晃得厉害:"深更半夜勾搭汉子,老林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李大山慌忙摆手:"婶子,我们就是……"
"滚!"母亲的唾沫星子溅到林晓薇脸上,"回家!现在!"
月光将三人的影子拉长纠缠。林晓薇跟着踉跄的母亲往家走时,听见晒谷场传来斧头劈砍木料的闷响,一下比一下重,震得满地月光碎成银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