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弥敦道’。”他哑声对司机吩咐道。
那是云港市规模最大的酒吧。
后区的卡座是“弥敦道”里一片隔绝喧嚣的孤岛。
萧砚舟陷在柔软的沙发深处,昂贵的西装布料此刻也掩饰不住主人的颓唐。领带松垮地挂在脖子上,衬衫领口两颗纽扣被粗鲁地解开,露出紧绷的颈项。
第二杯威士忌己经见底,水晶杯沿残留的琥珀色液体在他指尖无意识地下泛着冷光。
他眼神空茫地定格在桌面流动的杯影里,眉头蹙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仿佛那里囚禁着他无法消化的风暴。
对面,穆念卿的姿态与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男人坐姿放松却不懒散,背脊优雅地靠着沙发背,两条长腿交叠,西裤的裤线如刀裁般笔挺。
穆念卿没有急于开口,只是用那双仿佛能穿透人心的深邃眼眸,静静观察着好友每一丝细微的表情裂痕。
时间在凝固的空气里缓慢流淌。只有穆念卿擦拭杯子的细微声响,和萧砚舟沉重的呼吸是这里的背景音。
第三杯威士忌被穆念卿亲自斟满了三分之一,轻轻推到萧砚舟面前。他没急着倒满,留下足够的空间让对方喘息。
“我碰她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擦木屑,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我……” 他顿住,仿佛不堪重负,猛地又灌了一口酒,才将后面的话从痛苦的挤压中释放出来。
穆念卿擦拭杯子的动作终于停下,穆念卿甚至不用问,就知道“她”指的是啥:“你们睡了?”穆念卿看着萧砚舟。
“……没有。”萧砚舟扶额,“接吻而己……”
“你怎么想的?”穆念卿点了支烟。
“一个人……要怎么……” 他顿住,仿佛不堪重负,猛地又灌了一口酒,才将后面的话从痛苦的挤压中释放出来,“……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去撕裂唯一的光?明明知道靠近就是万劫深渊……会把她拖入地狱……可为什么……这双手,这颗心……”
他的声音破碎下去,猛地用手捂住了眼睛,“……就是管不住?”
穆念卿抿了一口酒,放下酒杯,双手在膝前交叉,身体微微前倾:“砚舟,你上次这副样子,是老爷子震怒的时候。但那时,你眼里是血性,是狼在受伤后的不屈。现在……”
他微微停顿,像是给予对方确认的时间,也像是在审视那份痛苦的纯粹性,“……只有纯粹的、被碾碎一样的痛。就为了……晚棠?”
“晚棠”这个名字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开启了萧砚舟竭力封闭的痛苦闸门。
“是。”一个字,沙哑、低沉,却带着千钧之力落在这宁静的空间里,击碎了所有的掩饰。“我爱她,我爱萧晚棠。不是兄长对妹妹的责任之爱。”
萧砚舟首视着穆念卿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审判,“是男人爱女人的那种爱。想保护她不受一丝风雨,想占有她每一寸目光,想看她在我面前……只为我绽放笑容。”
他喉结滚动,仿佛每个字都在用尽全力抵抗灵魂深处的撕裂感,“想把世上所有美好堆砌到她面前……也想……把她揉碎在怀里,独占。”
他终于说出了那深渊巨口般的秘密,在昏暗的光线下,在这唯一能信任的角落,像一个濒死之人交出最后的口供。
“挪威……失控了……”接下来的话语变得破碎,挪威峡湾那个冰火交织的吻,晚棠颤抖的指尖和他最后狼狈的忏悔与逃离,如同最锋利的玻璃碎片划过记忆,“……吻了她。像一个……贪婪又卑劣的狂徒……”
他猛地将杯中残酒饮尽,喉咙因酒液的灼烧而发紧,试图借此压垮那汹涌而至的、足以将他溺毙的自我厌弃,“她是光……是我发过誓要护在掌心的稀世珍宝……我竟生出那种……玷污神明的龌龊念头!我觉得自己在泥潭里打滚……拉着她一起……沉沦!”
压抑的情绪洪流在这一刻决堤,酒精没能麻痹痛苦,反而释放出那头更深重的困兽。
穆念卿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没有评判。他知道这份爱恋的沉重与禁忌,了解萧砚舟近乎自毁的坦诚背后是多深的信任与绝望。
等萧砚舟粗重的喘息稍缓,那如同实质般的痛苦暂时凝结在寂静的空气里,穆念卿才缓缓开口:“砚舟,爱的本质从不罪恶。罪恶的,是世俗给它贴上的标签,是它不容于世的落脚之处。”
穆念卿稍作停顿,将问题聚焦得异常现实和尖锐:“你能放弃吗?”
他凝视着好友痛苦挣扎的脸,那眼神锐利而深刻,不给他丝毫逃避的空间,“放弃爱她?放弃守护她?即使你自我放逐至天涯尽头,把你的名字从萧家族谱上抹去?”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重锤般的力量,“你问问你心尖上那块最痛的地方——它应允吗?”
“放弃?”萧砚舟猛地抬起头,眼中红得像要滴血。
放弃爱她?
放弃守护她?
这个念头本身就是最残忍的凌迟!
晚棠的存在早己嵌入了他的骨血与灵魂。
她是他在黑暗中唯一望见的光……
是他咬牙在泥泞中攀爬的唯一支撑……
放弃她?
等同于剜去半身血肉,斩断与这冷漠尘世唯一的脐带!
那是比地狱更冰冷、更绝望的虚无!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像是被熔铅堵死,挤不出半个字——不能放弃。
即使沉沦地狱,也绝不放手。
穆念卿了然,微微颔首。
他放松身体靠回沙发背,姿态依然优雅,眼神深邃如海,洞悉世事沧桑。
“那么,非要撞个玉石俱焚才算给这份爱一个体面的交代?”穆念卿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讽意。
“砚舟,这世上的路,并非只有黑白分明的绝道。总有些蜿蜒曲折的幽径,只适合被月光照亮……有没有胆量走,全看你自己的选择。”穆念卿认真地说。
他身体微微前倾,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酒杯边缘,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地敲打在萧砚舟濒临崩溃的心弦上:
“若是……真的爱到刻骨蚀心,分离如同剔骨抽髓……”穆念卿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洞察,凝视着萧砚舟混乱的眼底。
“何不妨,两个人,就在这暗影之中……偷偷地,谈一辈子——长长久久的恋爱。” 他吐出“一辈子”这个词时,没有任何轻浮,反而带着一种沉重的、洞悉代价的庄重感。
萧砚舟的瞳孔骤然紧缩!
这个提议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将最深的禁忌和最隐秘的渴望赤裸裸地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它惊世骇俗,荒谬绝伦,是将自己和她彻底钉在十字架上接受道德的审判!
但与此同时,穆念卿平静的语气下,却让他捕捉到一丝……可能性?
一丝让他无需彻底放手的微光?
哪怕这微光只能在永恒的黑暗中燃烧?
巨大的罪恶感与恐慌瞬间将他吞噬!
他怎么能够?
他怎么能让晚棠……
他那如同白月光般纯净的棠棠……
陪着他一同坠入这不见天日的幽深之地?
她是完美无瑕的珍宝!
理应活在阳光之下!
享受最纯粹无垢的幸福!
而不是成为他这污浊之人的……幽暗伴侣!
“不行……绝对不行……”萧砚舟痛苦地摇头,声音里充满了颤抖的抗拒,“我不能……让她一生都活在阴影里……那是推她坠入……更深的业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