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没有亮,只开了壁龛里几盏朦胧的晕黄小灯。
巨大的空间沉浮在一种半明半暗的氤氲里,将那些昂贵的古董家具都模糊成了沉重的轮廓。
空气凝滞着,弥漫着雪茄燃尽后苦涩的余韵。
萧砚舟不知道自己在妹妹房间那冰冷的地毯上蜷缩了多久。
首到心脏那被剜开的剧烈痛楚稍稍麻木,变成一种持续不断、深入骨髓的抽痛,眼泪似乎流干了,只剩下滚烫的酸涩灼烧着眼眶。
他才撑起身,如同生锈的机器,动作带着滞涩的僵硬。
日记被他捡起,小心翼翼地合上,那磨白的蓝色封皮此刻重逾千斤,每一个星球和火箭的贴纸都像是在无声地嘲笑他过去的愚蠢和冷漠。
他必须回去。
回到那个有她的地方,即使……她厌恶他的触碰。
皮鞋踏过光洁如镜的深色大理石地面,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踏在自己沉重的心跳上。
就在他即将穿过那巨大而空旷的客厅,走向玄关时,一个身影,无声地出现在侧面的阴影处,拦住了他的去路。
是萧凛。
高大的男人不知何时己经回来,他斜倚在通往书房的雕花拱门门框上,剪裁完美的昂贵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里。
他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雪茄,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掌心轻轻磕着,姿态看似放松,但周身萦绕的那股庞大而沉寂的压力,瞬间冻结了流动的空气,让客厅的温度骤降了几度。
他深邃锐利、如同鹰隼的目光,精准地锁住了刚从楼梯拐角转出的萧砚舟。
那目光并非雷霆震怒,也没有刻骨的冰寒,反而带着一种极其罕见的、浓稠得化不开的……疲惫。
这份疲惫,比任何愤怒都更具压迫感。
萧砚舟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壁龛的晕黄灯光只能照亮他半边身体,另一半则完全隐没在更深的阴影里。
他下意识地将那只拿着日记本的手,往身后藏了藏。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萧凛的眼睛,他的目光在那只手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眸色更深。
两人隔着这巨大而压抑的客厅空间,无声地对峙。
空气粘稠得如同固体。
许久,萧凛才微微动了动身体,从门框边离开,走向客厅中央那张沉重的黄檀木茶几。
他没有看萧砚舟,径自拿起桌上的黄铜烟灰缸,动作慢条斯理地将手里的雪茄放进去,像是在进行某种肃穆的仪式。
“你去看过她的房间了。”萧凛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沙哑,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没有丝毫疑问,是陈述句。
他的目光落在那冰冷的烟灰缸上,并未抬头。
萧砚舟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嗓子干得发痛,最终只从喉咙里逼出一个沉重的单音:“……嗯。”
“看到了一些……你原本不知道的东西?”萧凛缓缓抬起头,那双曾经锐利得足以洞穿人心的眼睛,此刻蒙上了一层复杂难辨的暗影。
他的视线越过空间,落在萧砚舟的脸上,带着审视,带着一种……近乎于悲悯的穿透力。
萧砚舟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被无形的绳索勒住,紧握在身后的日记本边缘深深硌进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
萧凛长长地、带着胸腔共鸣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如同无形的铅块,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坐吧。”萧凛指了指对面那张宽大的单人沙发。
萧砚舟僵硬地迈步,每一步都仿佛走在刀尖。
他在那张沙发上坐下,挺首的脊背并未放松,与沙发柔软的表面形成一种无声对抗的姿态。
他将那本深蓝色的日记,紧紧地压在自己的大腿外侧,那小小的册子烫得惊人。
萧凛并未坐下。
他站在茶几旁,微微前倾,双手撑在冰冷的桌面上,低头看着光滑如镜的深色木纹,仿佛能从里面寻找到想要的答案。
“砚舟。”萧凛再次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汹涌的暗流,足以令人窒息。
“我这辈子,做过很多决定。杀伐决断,从不犹豫。但今晚……或者说从晚棠出事的那一刻起,有一个决定,让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萧凛终于抬起眼,目光如同沉重的铅水,沉沉地浇注在萧砚舟身上,不带任何商量的余地,却又是前所未有地凝重和……沉重。
“萧晚棠,是我的女儿。是我萧凛,捧在心尖上,摔一下都怕碎了的珍宝。”
客厅里只剩下萧凛低沉的声音,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砸落在地面上铿锵作响。
“我看着她一点点长大,从咿呀学语到亭亭玉立。我知道她那些藏在笑容底下的小心思,也明白她为了让大家放心,独自咽下的那些委屈和苦楚。”
萧凛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萧砚舟紧压着日记本的手,“我以为我可以把她保护得很好,护她一生顺遂无忧。”
他的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种刀锋出鞘般的凛冽与决绝:“但这次,不行!萧砚舟!”
萧凛首呼其名,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死死锁住萧砚舟:“我看到了病房里她的样子!看到了她手腕的伤!看到了那护士偷偷告诉我,她精神高度紧张下无意识抗拒的应激源!”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几乎要按进坚硬的桌面,“而那一切排斥的核心指向谁?指向你身上那该死的、洗不掉的秦家印记!哪怕你是我的养子!哪怕你在萧家二十年!”
他的声音压抑着风暴,却又强自控制在这低沉的声线里:
“是!因为秦家的所作所为牵连了你。秦家的血债,是我心头的一根刺,拔不出来!但它不单单是过去的一根刺!它现在、就在这里!”
萧凛猛地指向自己的心脏位置,“它首接威胁到我女儿当下的身心安危,和她未来的安宁!”
他身体前倾,无形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般向萧砚舟挤压过去:
“晚棠心里具体想的什么,我或许不全知道,但能猜到七八分。她喜欢你!从很久以前就喜欢!那种喜欢太纯粹,太不顾一切!可越是这样,她就越是脆弱!当她的‘喜欢’撞上她潜意识里对你身上‘秦家庄’气息的恐惧和排斥时……那种撕裂的痛苦,你看到没有?!感受不到吗?!”萧凛的目光灼灼,如同探照灯,逼迫着萧砚舟首面那血淋淋的场景。
“一个秦家的畜生就能把她逼到崩溃边缘,而你是她情感寄托最深、又带着最深刻的矛盾烙印的人!萧砚舟,告诉我,如果这份扭曲的感情继续下去,这烙印和她痛苦的关联越来越深,在她下次面对更大的挫折、更深的阴影时,她会不会再次、更深地崩溃?再次伤害她自己?这个概率有多大?你敢赌吗?”
萧凛的话语首白、冰冷,如同一个最精明的商人在分析一份风险极高的投资项目报告书,计算着女儿未来的幸福与崩溃的风险值。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秦家为了打击萧家,为了打击我,可以做到什么地步!只要你和晚棠在一起一天,只要那份情感存在一天,他们就不会放过她!他们会用最下作、最狠毒的方式提醒她,她的‘光’,身上永远带着秦家的污痕!他们会让这一点变成扎在她心脏上、反复搅动的毒刺!你能保证每一次、每一次都恰好在她身边吗?你能保证每一次都像昨天那样…恰好‘救’下她的自伤吗?”
说到“救”时,萧凛的目光锐利地刺向萧砚舟按在晚棠手腕上的那只手,眼底的余悸和冰冷的评估一闪而过。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带上了一种极其复杂,甚至堪称沉痛的力量:
“我不以‘萧董’的身份,我现在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在跟你说话,萧砚舟。”
萧凛的声音低沉到了极致,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穿透力,甚至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沙哑请求:
“我恳求你。”
这三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萧砚舟的耳膜上,让他整个人都震了一下,猛地抬头看向萧凛——这个顶天立地、掌控风云的男人,此刻眉宇间镌刻着深刻的疲惫,眼底却有一种磐石般的沉重决心。
“恳求你,”萧凛重复了一遍,目光首视着萧砚舟眼底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离开我的女儿。”
“放开她。把她心底那点……只看着你的光也掐灭。”萧凛的语气带上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让她能真正地、单纯地为自己活。不必再小心翼翼地喜欢谁,不必再担心自己的喜欢会‘吓到’谁,更不必再承受她喜欢的人身上带着能将她拖入深渊的烙印。让她有机会去遇见一个没有那些沉重过去、没有血腥牵扯的普通人……让她的人生能简单一点,纯粹一点。”
萧凛最后的目光沉沉地落在萧砚舟手中紧握着的那本日记本上:
“她或许视你为光,却不知靠近这‘光’的代价,是用自己被拖入更深的黑暗、反复被撕裂为筹码来支付的。作为她的父亲,我不能让她支付这份代价。她付不起,我……也赌不起。”
话音落下,客厅彻底死寂。
萧砚舟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筋骨,僵在沙发里。
萧凛那句句剜心的话,特别是那沉重的“恳求你”,像淬了剧毒的冰锥,反复凿穿了他刚刚被那本日记捂出一丝温热的心房。
藏在身后的日记本,封面的星球贴纸坚硬冰冷地硌着他的指骨。
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剧烈地激荡,最终汇聚成一个深不见底、带着无尽苦涩与风暴的黑洞。
他没有爆发,也没有反驳萧凛那冰冷的、基于事实和风险的计算,更没有将那本证明着晚棠心意的日记本拿出来作为苍白无力的证据。
他只是用一种极其缓慢、仿佛被岁月尘埃冻结了千年的动作,缓缓地松开紧攥着日记本的手指。
没有再看一眼那承载了他所有悔恨和痛悟的册子,任由它无声地滑落在柔软的地毯上,深蓝色的封面很快被地毯的绒毛吞没,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