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砚舟几乎是逃离般离开了那间病房。那沉重的、几乎凝固着血色的寂静,比任何怒吼和责难都更锋利地切割着他。
晚棠那声微弱却如同惊雷的“别碰我”和下巴上那几道刺眼的血痕,在他眼前反复重演,放大,最终凝聚成一股巨大的、沉甸甸的钝痛,压在心口,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他需要一个地方喘息,一个能让他暂时躲避那无处不在的审判、排斥和自我憎恶的地方。车子几乎凭着本能开回了萧家老宅。
夜色中的大宅沉静得像个巨大的坟墓,映衬着他内心的荒凉。
脚步在空旷的回廊里发出空洞的回响。
萧凛和竞珩大概率在守在医院,佣人也得了吩咐不去打扰晚棠小姐的房间。
他不知不觉地,推开了那扇属于萧晚棠的房门。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属于她的、阳光又清甜的气息,混杂着一点点干燥的花朵香气和旧书的味道。
这气息像一枚柔软的钩子,瞬间勾起了他记忆深处无数个她在他身边叽叽喳喳、笑容灿烂的画面——那些他曾经习以为常,甚至厌烦,如今却遥远得如同隔世之光的画面。
房间内的一切都被打扫得很干净,但并非井井有条。
书桌上散落着几本画册,沙发上扔着一个毛绒兔子玩偶,床头柜上放着半杯水和一个吃了一半的药盒……一切都停留在主人匆匆离开时的样子,带着一种被强行中断的生活气息。
萧砚舟的目光在房间内缓缓扫过,像是在祭奠什么。
然后,他弯腰,试图将被晚棠挣扎时踢到床下的那只毛绒兔子捡起来。
就在他俯身的时候,他的余光瞥到书桌和墙角柜的缝隙里,露出一个深蓝色布面的硬壳本子的一角。
似乎是被人无意中碰落,滑到了这个不起眼的角落。
他犹豫了一下。
窥探隐私是他最不屑的行为。
但这本子孤零零躺在地上,显得有些狼狈,像极了此刻的他。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将那本子从缝隙里拈了出来。
深蓝色的布面被磨得有些发白,封面上没有任何字,只贴着几张褪了色的彩色星球和火箭贴纸,透着一股孩子气。
是晚棠小时候的风格。
鬼使神差地,或者说,是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深不见底的惶恐与渴望的驱使,他翻开了那本日记。
没有日期标注的第一页,字迹稚嫩而用力:
「哥哥回来了!黑衣服,很帅,像大侠!但他不理我。妈妈说我不能烦哥哥。我对着窗户玻璃练了好久叫“哥哥”,下次要叫得自然一点!(画了一个小小的、期待的笑脸)」
萧砚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凉的手猛地攥紧。
他继续翻。
「今天又被李欣欣说胖了。不开心。回来吃了哥哥带回来的糖糕(偷偷吃的!),好甜!开心!哥哥的糖糕最好吃!(画了一个开心到爆炸的小人,旁边潦草地写着“光”)」
“光”?
再往后翻,字迹渐渐工整清秀,内容依旧简短。
「下雨天腿好疼。哭了一会儿,怕被爸爸看到担心。竞珩哥哥讲笑话给我听,爸爸进来时我又努力笑了。哥哥路过我房间门口,看了我一眼。他看我那一眼的时候,好像没那么疼了。(画了一个小小的雨滴,和一个躲在被子里的小人)」
「今天穿新裙子给哥哥看,他好像没看见。算了,反正我穿给自己看也很美!(一个叉腰自信的小人)」
「竞珩哥哥说砚舟哥哥很厉害,让我别怕他。我当然不怕!他是我哥哥呀!虽然他总不理人,像块冷冰冰的石头……但他以前给我放过风筝!(一个高高飞起的风筝简笔画)」
「梦到小时候哥哥抱我看月亮。醒来枕头有点湿。我肯定是感冒了才流鼻涕。不能告诉他……怕吓到他。他大概忘了吧?没关系,我记得就好。(一个小人对着月亮出神)」
「今天在学校被孤立了。为什么有人就是不喜欢阳光呢?一个人吃饭其实也没什么。回家看到哥哥在看书,背影很好看。嗯,这样想想,被孤立也没那么难过了。(一个被几个模糊小人围住的孤零零小人,旁边箭头指向一个专注看书的背影,写着“我的光”)」
「竞珩哥哥又交新女朋友了,带来看我。姐姐很漂亮,但我还是不喜欢她摸我头。只有哥哥们的手碰我才不奇怪……(一个纠结的皱眉脸)」
「腿疼得睡不着。好想有人抱抱我。但我长大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去找哥哥了。他肯定又烦我。(一个蜷缩在黑暗里的小人)」
「偷偷给哥哥泡了杯咖啡,他熬夜看文件。他好像没喝……不过我看到他端进去了!(一个冒着小心心的咖啡杯)」
「哥哥今天皱眉看我画画,说我没天赋……有点难过。但后来看到他书桌上放了我画的圣诞树卡片!开心!他没扔!(一个得意翘尾巴的小人)」
「竞珩哥哥说我太乐观了,什么苦都往自己肚子里咽。其实不是乐观……是觉得说出来也没用,还会让大家担心。我的痛苦,自己知道就好啦。把阳光留给你们。(画了一个灿烂大笑的向日葵,花盘中心却涂了一小块小小的、浓郁的黑色)」
「又看到哥哥身上的伤痕了(老管家张伯悄悄说的),心疼。他一定很疼。想摸摸伤口会不会痛,但他走得太快。下次跑快一点。(一个奋力奔跑追着前面背影的小人)」
「秦家那个坏蛋又来学校找我茬。好烦。但想想晚上能回家看到哥哥(虽然他可能还是不理我),就觉得好像能忍。(一个握紧拳头的小人)」
「哥哥今天被爸爸骂了(又是因为我?)……他从书房出来的时候,眼神好可怕。我躲在柱子后面,不敢叫他。对不起哥哥……(一个小人躲在柱子后,探出半个脑袋,旁边画了一滴大大的眼泪)」
「喜欢哥哥。」
「偷偷喜欢哥哥。」
「不敢让任何人知道的喜欢哥哥。他是我的光啊……(这句话写得很轻,几乎要嵌进纸里,字迹却透着无比清晰的心意)」
「今天穿了他喜欢的白色裙子。他多看了两眼!心脏快跳出来了!(一个脸红冒蒸汽的小人)」
「听佣人说哥哥要去边境执行任务。很危险。我把护身符塞进他行李箱夹层了(是妈妈留给我的)。希望他能平安。只要他平安,别的都没关系。(画了一个小小的护身符,箭头指向行李箱)」
「他回来了!没受伤!但……更冷了。(一个欢呼的小人后面,画了一个小小的冰晶)」
(日期标记明显靠近现在)
「那个渣男!他竟敢……(字迹剧烈晃动,甚至有些狰狞,这一页有明显被泪水打湿洇开的墨迹,后面几行字被用力划掉了,模糊不清,只能分辨出“恶心”、“想吐”、“哥哥知道了会杀了他”)」
(下一页,字迹虚浮颤抖,仿佛用尽了力气)
「天……黑了。光……好像没了。好冷。(只有这几个字,笔画断续)」
(最新的一页,字迹模糊不清,像用虚弱的笔触在纸上划过,仿佛油尽灯枯前的呓语)
「没关系的……哥哥……」
「对不起……弄脏你了(这一句墨迹特别淡,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卑微和绝望般的痛楚)……」
「不是讨厌你啊……是……不敢啊……」
「你是……光……」
……
翻页的手指在剧烈的颤抖中猛然僵住,发出细微的“咔哒”声,指尖因为用力而失去了血色。
萧砚舟靠在冰冷的墙角柜上,身体顺着滑坐在地。
沉重的日记本“啪”地一声掉落在铺着柔软地毯的地面,发出闷响。
他高大的身躯蜷缩起来,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脊椎,头颅深深地埋进屈起的双膝之间。
那声闷响仿佛是某种堤坝彻底崩溃的前奏。
紧接着,死寂的房间里爆发出一声被死死压抑在喉咙深处、如同受伤野兽濒死般的呜咽,破碎得不成调子,带着一种灵魂被碾碎般的绝望痛苦。
温热的液体再也无法被控制,决堤般汹涌而出,滚烫地砸在深灰色的地毯上,瞬间洇开几块深色斑驳的痕迹。
他的背脊随着每一次无声的呜咽而剧烈抽动,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个一首在他面前灿烂笑着,蹦跳着,驱散着所有阴霾的妹妹,心底是如何被冰封的黑暗层层包裹。
他看到了她的委屈,她的坚强,她的小小失落和巨大的、不为人知的快乐。
他看到了她视自己为冰冷的石头背后的,那份小心翼翼的观察,笨拙的讨好,和…比钻石还要纯粹、还要执拗的喜欢。
“你是……光……”
她每一篇日记,无论是欢乐还是忧伤,最终沉淀下来的竟都是这三个字——指向他的、沉重的三个字。
而他自己呢?
他给了她什么?
是疏离,是漠视,是呵斥,是在她坠入无边黑暗时还带着象征“玷污”的手去强行碰触!
“……不是讨厌你啊……是……不敢啊……”
那卑微到尘埃里的句子像淬毒的刀,反复凌迟着他的心。
她怕自己的感情是负担,是惊吓!
怕弄脏了他这个“光”!
原来,他引以为傲的理智判断、他视为家族底线的身份洁癖、他甚至带着某种自我毁灭倾向的隔离和拒绝,在这个傻女孩眼中,竟成了…她不敢靠近、怕亵渎了的光源?
多么荒谬!
多么残忍!
更让他痛彻心扉的是,她在秦家那晚之后,在那被彻底摧毁的地狱边缘,日记里最后的字句,没有一句是绝望的控诉,没有一句是怨恨的诅咒,那油尽灯枯般的笔触,写的竟是…“没关系的…哥哥…对不起…弄脏你了…不是讨厌你啊…你是…光…”
她至死,都在担心她的痛苦和不堪会“弄脏”他,都在恐惧他会误解她的抗拒是厌恶!
她…竟还在为不能继续拥抱他这束“光”而说“对不起”!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过去所有被她“打扰”的瞬间,那些他皱眉挥开的小手,那些被他视而不见的笑容,那些他冰冷拒绝的靠近……
此刻都化作了无形的利刃,裹挟着日记中那个躲在柱子后默默流泪的小人儿、那个在疼痛中努力微笑的向日葵……倒卷而来,将他曾经筑起的、自以为坚固的冰冷堡垒撕扯得粉碎。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不是输给萧凛的雷霆之怒,不是输给竞珩无声的保护,甚至不是输给晚棠痛苦的排斥。
他输给了这本被他无意发现的、小小的深蓝色日记,输给了里面那些简单得可笑、却又沉重得能将他压垮的、属于她的全部心事。
“哥哥……”一声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又带着无尽哽咽的呼唤,从他紧咬的齿缝间溢出,混合着滚烫的泪水和无尽的悔恨,砸在冷硬的地面和己然崩塌的心上。
他蜷缩在妹妹房间冰冷的地板上,在尘埃漂浮的昏暗光线里,像一个失去一切庇护的孩子,肩膀剧烈地抽动着,无声地痛哭。
眼泪汹涌不绝,仿佛要将二十多年来筑起的寒冰堡垒彻底融化冲刷,留下满目疮痍的狼藉。那本摊开的日记就在脚边,静静地诉说着一个关于“光”的,最孤独、最温柔,也最残酷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