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残留的血腥气,凝固在病房粘稠的黑暗里。
萧晚棠那只伸向虚空的手徒然垂落,砸在冰冷的床沿,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猛然击中,紧绷的脊骨骤然断裂,身体以一种极其脆弱的姿态猛地后仰,深深陷进枕头里。
脸上的泪痕和未干的血迹在黯淡的光线下糊成一团,触目惊心。
“晚棠?!晚棠——!”萧竞珩的咆哮被骤然隔断在门后,紧接着是更大力的撞击声和咆哮,伴随着萧凛一声压制性的冷喝。
混乱的脚步声、人声、急救推车的金属碰撞声如同涨潮般再次涌入病房,瞬间淹没了仪器刺耳的尖叫,也彻底淹没了刚刚那一瞬萧砚舟那声渺茫如尘埃的“……哥……在……”。
灯光被开到刺目,惨白的光线兜头浇下,将每个人脸上的慌乱、恐惧、愤怒照得无所遁形。
医生和护士瞬间围拢到病床前,动作迅疾却凝重得如同葬礼前的仪式。
领头的医生快速检查瞳孔,那瞳孔己经放大失焦。
他扒开晚棠的眼睑,强光手电的光柱打进去,那双曾经顾盼生辉、此刻却盛满血泪和绝望的眼睛,毫无反应。
“深度昏迷!血压心跳急剧下降!准备肾上腺素!立刻送抢救室!”医生急促的声音如同一块冰,砸进现场每个人心里。
萧砚舟像个被撞离轨道的木偶,被冲进来的护士猛地从椅子上推开。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墙壁,才堪堪稳住身形。
手掌蹭过墙壁,留下几道粗糙的痕迹,腕骨上深红的勒痕火辣辣地疼。
他只是站在那里,背贴着墙,眼睛死死锁着床上那被慌乱人影包围、如同破败布偶般了无生息的身影。
脸上的血迹黏腻着,下颌线条紧绷如刀刻,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
那双曾为萧家筹谋算计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的死灰。
人群汹涌穿过他身边,推着那张吱呀作响的抢救床,撞过他僵立的身躯,他晃了晃,却没有动,首到床上的人被彻底带离视线,消失在走廊尽头那片刺眼的光芒和令人心悸的忙乱喧嚣中。
……
抢救室外的红灯亮得像一颗随时会爆裂的太阳。
时间被拉长,每一秒都在钝刀割肉。
萧凛背对着走廊尽头的窗户,窗外夜色深沉,吞噬着这座城市的灯火。
他整个人如同生铁浇筑的雕塑,高大沉默,周身散发着逼人的寒意,压迫得走廊尽头几个缩着的保镖和护工几乎无法呼吸。
萧竞珩则如同一头彻底被困死的困兽。他在急救室门前来回踱步,一圈又一圈,沉重的脚步砸在地面,发出空洞的回响。
额头的青筋因极致的愤怒和担忧而爆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底的焦躁和阴戾几乎要喷出火来,扫过任何靠近的人。
他那如刀锋般锐利淬毒的眼神,无数次刮过走廊另一头的角落——萧砚舟就蹲在那里。
他蜷缩在冰冷墙角的最暗处,背脊弓起,像一个饱经风霜的残破瓦罐。一只手死死捂在眼睛上,指节用力得苍白变形,仿佛要抠进眼眶里。
另一只手垂在身前,手背上擦伤的痕迹新鲜,指尖无意识地在地上抠挠着,细小的灰尘和地板的碎屑嵌入指甲缝里。
他的身体以一种极小的频率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到极致,无声地对抗着某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酷刑。
只有从他死死捂住的眼睛边缘,才渗出些许无法控制的、湿漉漉的水痕,在阴影里留下幽暗的光泽。
不知过了多久,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那扇厚重的、象征生死的金属门终于滑开。
为首的医生摘下口罩,神情疲惫至极,带着抹不去的凝重。
两个男人瞬间的动作都停滞了。
萧竞珩猛地扑到医生面前,几乎要揪住他的衣领,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完整的音。
萧凛缓缓转过身,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牢牢钉在医生脸上,无声地施加着沉重的压力。
医生看着这两位萧家权势顶端的男人,叹了口气,声音带着职业的克制和一丝无奈:“萧小姐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萧竞珩猛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弦刚要松懈。
“……但是……”医生的转折让那口气瞬间冻结。
“她的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下来了,但意识……没有恢复迹象。”医生斟酌着词语,“没有严重器质性病变导致当下的深度昏迷。生理层面,我们找不到明确的病灶。”
“什么叫……找不到病灶?”萧竞珩的声音沙哑紧绷。
医生看向萧凛,眼神复杂:“简单来说,萧小姐的昏迷更多是由于……精神层面遭遇了无法承受的巨大冲击导致的自我保护性关闭。”
他看着萧凛深不见底的眼睛和萧竞珩脸上瞬间煞白的死灰,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通俗点讲……萧晚棠小姐不是醒不过来……是她自己……潜意识里不愿意醒过来。”
死寂,比之前更深的死寂,瞬间笼罩了这条被红灯映照得血红的走廊。
“不愿……醒?”萧竞珩如同牙牙学语的孩童,艰难地重复着这个冰冷又残酷的词语,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刀在摩擦他的声带。
他茫然地看向依旧蜷缩在角落阴影里、捂着眼睛剧烈颤抖的萧砚舟,再看回自己沉默如山岳的父亲,一股灭顶的寒意沿着脊椎首冲天灵盖——那个“巨大的冲击”,他们都心知肚明是什么!是她母亲死亡的真相!是他们萧家、秦家共同酿造的人间惨剧!
“是的。”医生声音沉重地肯定,“她的大脑……或许为自己构建了一个足够支撑、相对不那么痛苦的‘避风港’。现实对她来说,过于残酷了。醒来意味着重新面对那场撕心裂肺的噩梦。所以,生理检查虽然指标波动,但核心……我们只能等。等她愿意走出来,或者……外力能否强行将她拽出来。但目前看,外力刺激风险极大,很可能适得其反。”
医生的声音被走廊的寂静放大,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上。
“外力”两个字,如同一道无形的目光,同时刺向角落里的萧砚舟和站立如山的萧凛。
萧凛脸上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一丝被强行压抑的痛楚飞快掠过眼底。
他没有看医生,也没有看几乎崩溃的萧竞珩,更没有再瞥向角落里那个颤抖的影子。
他转过身,面向窗外那墨汁般浓稠的无边夜色。
“知道了。”两个字,平静无波,如同判决落地,“保住她的命。其他的,我来处理。”
医生被他话语里那股不容置疑的冰冷气场慑住,点点头,带着医护悄然退下,留下这条被沉重死寂和刺目红灯切割的走廊,以及三个血脉相连、却又被真相与罪孽彻底撕开的男人。
红灯依旧亮着,冰冷,恒定,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萧竞珩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慢慢滑落,最终颓然地坐在了地上。
他的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抑制不住地剧烈抽动起来,无声的眼泪浸透了昂贵的西装袖口。
先前滔天的愤怒和对萧砚舟的怨恨,在妹妹生不如死的现实面前,只剩下无力回天的巨大悲伤和无尽的迷茫。
角落的阴影里,萧砚舟捂着眼睛的手终于缓缓滑落,指尖带下一点湿痕。
他抬起那张青紫、沾着血迹狼狈不堪的脸,目光越过痛苦的哥哥,越过父亲沉默如山岳的背影,最终落在抢救室紧闭的红门上。
那扇门里,是他的海棠,不愿醒来面对这个沾满母亲鲜血的肮脏世界。
那个由他们联手推落深渊的世界。
走廊的空气,沉重得能拧出血来。
过了很久,久到萧竞珩压抑的抽泣渐渐平复,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绝望的死寂。
窗边的萧凛,终于动了。
他没有回头,背对着他们,向着走廊尽头垂手侍立、如同标枪般安静的保镖,声音冷硬如铁:
“清场。这条走廊,十米内,不准任何人靠近。”
保镖无声地低头,迅速挥手。另一头待命的几人立刻转身,动作迅捷利落,将这片区域彻底隔绝开来。
走廊,只剩下灯光、死寂,和他们父子三人——一个坐着,一个蹲着,一个站着,如三尊风格迥异的绝望雕像。
萧凛慢慢转过身。
走廊顶灯的光线自上而下,清晰地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脸。
额头那道深深的皱纹如同斧凿刀刻,每一道纹路都沉淀着岁月的重量和某种不为人知的沉重。
下颌绷紧,如同咬紧的铁块。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此刻如同两口封冻千年的古井。
里面没有光,没有怒,没有悲,只有一片死寂的、能够吞噬一切的沉黑。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带着实质的重量,先是缓慢地、几乎没有任何情感地扫过依旧像破口袋般坐在地上的萧竞珩,那目光掠过儿子满脸的泪痕和眼中的茫然痛苦,不带一丝慰藉或责备。
最后,那冰冷的目光沉沉地、如同瞄准般,钉在了角落阴影里,那蜷缩着、仿佛己经不存在了的萧砚舟身上。
萧砚舟的身体在他的注视下,骤然僵硬。
方才那种无法控制的颤抖似乎在瞬间停止了,又或者转化成了另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冰冷凝固。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冻结成冰的声音。
“都抬起头。”萧凛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响起,不高,却字字如冰珠坠地,砸开一片更深的死寂。“看着我。”
萧竞珩猛地一震,如同被鞭子抽打了一下,茫然地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残留着泪光。
萧砚舟却像是被那目光钉在了原地,全身的骨头都在那股沉甸甸的压力下发出一阵阵细微的呻吟。
他极艰难地、如同生锈的转轴,一点点抬起那沉重不堪的颈项。
当他的视线终于触及父亲那双深不见底、不见一丝波澜的黑眸时,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天灵盖。
那不是愤怒,不是失望,那是一种……审判者俯视罪囚的、纯粹的冰冷审视。
萧凛并未立刻说话。
他缓缓抬起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常年掌权留下的力量和茧子的大手。
那手上,不知何时捻动起那串从不离身的、被盘玩得温润如深色琥珀的紫檀佛珠。
温润的珠子在他指间无声滚动,流转着幽暗的光泽。
他捻着珠子,视线沉沉地压在两个儿子身上。
“都想问宋茹是怎么死的。”萧凛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不是从他的喉咙里发出,而是从那串滚动不休的佛珠里渗出,沉入人的血肉骨髓。
“是不是?”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钉着角落里的萧砚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