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的铁艺大门缓缓向两侧滑开,轮胎碾过湿漉漉的鹅卵石车道,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
云港萧家那座沉淀了百年厚重与威严的主宅,如同沉默的巨兽,在林间暮色里展露轮廓。
后座。
萧晚棠脸转向车窗。
窗外飞速倒退的,是精心养护、西季常青的庭园景致,是熟悉的一草一木。
她的目光却没有任何焦点。
如同一潭死水,凝固在窗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苍白模糊的影子上。
没有哭。
没有闹。
甚至没有一丝悲伤外泄的褶皱。
只有一片让人心惊的空寂。
萧竞珩坐在前排副驾驶的位置,从后视镜里窥视着那片死寂。
镜中倒映出的侧脸线条,清晰得如同冷玉雕琢,又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车窗外最后一点暮光,虚笼着她空洞的眼睛,那里面再也没有他熟悉的光亮,只剩下望不到底的、冰封的疲惫。
仿佛那场发生在列车洗手间里的炼狱劫难,将她身上所有鲜活的东西彻底抽干了,只剩下一具躯壳,依照惯性回到原点。
心脏被无形的大手攥紧、揉捏,泛起血腥味的酸楚。
这一路,她始终如此。
沉默是她的盔甲,隔绝了他所有痛悔的眼神和笨拙的靠近。
他甚至不敢在帮她拉开车门时触碰她冰冷的手腕。
沉重的橡木大门被管家无声地拉开。
明亮暖融的灯光混合着沉水香的典雅气息扑面而来,足以抵御云港春夜的湿寒。
“回来了?”萧凛的声音从沙发区传来,带着惯有的低沉与掌控感。
他放下手中的文件,目光锐利如同扫描仪,穿透光线,精准落在萧晚棠脸上。
捕捉到那份不同寻常的空洞和死寂时,他微微蹙了下眉。
“嗯。”晚棠应了一声,声音平板得没有一丝起伏。
她甚至没有看向父亲的方向,径首穿过宽敞考究的玄关地面,朝着侧翼楼梯的方向走去。
脚步很轻,像飘在云端,没有实感。
“晚饭马上就好,先去……”
“我不饿。谢谢爸爸。”她打断管家温和的询问,连停顿都无,背影很快消失在二楼拐角的光影里。
空气凝滞了一瞬。
萧凛的目光转向僵硬在门口的萧竞珩,无声的询问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压力。
萧竞珩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路上累了。”他避重就轻,从牙缝里挤出西个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块烫过喉咙。
他甚至无法为妹妹此刻的状态找一个像样的借口。
疲惫?
那深不见底的空洞,分明是被彻底摧毁后灵魂出窍的冷寂。
主卧厚重的丝绒窗帘被无声地拉拢,挡住了外面渐次亮起的灯火。
黑暗。
晚棠没有开灯。
她把自己沉入最纯粹的黑暗里,倚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慢慢滑落,最后蜷缩在柔软昂贵的地毯上。
像一个迷路在暴风雪中的旅人,终于抵达一个暂时的、无人打扰的巢穴。
身体的冰冷被室内恒温的暖意缓慢驱散,但心脏的地方,像是被塞进了一块万年不化的坚冰,麻木地透着寒气。
嗡——嗡——嗡——
手机在静谧中发出突兀的震动,屏幕在黑暗中骤然亮起,幽幽的光打在地板上,映出萧砚舟的名字,后面缀着一个红色的未接标记。
她没有去看。
一次。
两次。
第三次震动持续了很久,仿佛电话那头的人有着非比寻常的耐心,又或者……固执。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了一下,她终于接起,将话筒贴近耳朵。
动作带着一种机械的、无意识的迟缓。
“棠棠?”萧砚舟的声音传来,依旧清润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意压低的温柔磁性与关切,“到家了吗?怎么打了这么多才接?”
“……刚收拾东西,没听见。”声音透过话筒传出去,平稳得像一面镜子,照不出内心一丝波澜。连“砚舟哥哥”这个称呼都省去了。
“累了?”电话那头的敏锐察觉到了这份疏离的异样,“……竞珩是不是路上又让你烦心了?”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晚棠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猛地掐紧!
纤细指节瞬间绷得死白!
指甲深陷进掌心细嫩的皮肉里,留下深刻的月牙印痕!
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冲抵心脏深处骤然掀起的、带着血腥味的冰冷风暴!
那些裹挟着母亲惨烈往事的恶毒字眼!
带着哥哥那张因嫉妒和怨恨而扭曲的脸!
瞬间撕开她强行筑起的平静伪装!
黑暗的房间里,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而压抑!
“……没有。”这两个字从唇齿间挤出,带着细微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维持那份假装的平静,“我只是……最近想好好练舞。”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这不像她。
那个对他依赖、亲昵,在他面前毫无防备、像小鸟般活泼欢快的萧晚棠。
“……好。”再开口时,萧砚舟的声音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探究的冷意,那份温润下的锐利如同针尖。
“累了就好好休息,晚点再打给你。”声音依旧听不出太多情绪变化,但挂断的忙音来得比平时要干脆利落几分。
忙音嘟嘟地响着。
黑暗的房间里,只有那微弱的光在无声熄灭前,短暂照亮了萧晚棠脸上褪尽血色的苍白和瞳孔深处那瞬间掠过、又迅速被压下的剧烈惊悸。
她甚至没有去看手机屏幕是否彻底暗下。只是将它随意甩开,在柔软的长绒地毯上弹跳滚动了几下,像一件无关紧要的废物。
寂静无声。
萧家的生活像一台精密的仪器,按照既定的节奏运转。
萧竞珩在饭桌上总是沉默得过分,眼神偶尔掠过晚棠时,里面翻滚的痛悔和探究被强行压抑,只剩下小心翼翼的、让人窒息的关切。
他试图找些话题,比如安排最顶尖的舞蹈恢复理疗师,或者询问她喜欢的旧琴谱……那些曾经的关切话题,如今都成了徒劳的试探。
晚棠的回答永远简洁、平静。
“不用。”
“挺好。”
“谢谢哥。”
像一个设定好回答程序的木偶。然后,在所有人真正开口触碰那个核心之前,她便会放下餐具。
“我吃好了。”声音轻得像叹息,然后起身离开,背影决绝得像一场无声的逃离。
她的避难所,是后花园最偏僻角落里改建的一间小型练功房。
原本是老宅废弃的一处储藏室,带着整面巨大的旧式玻璃花窗,被萧凛早年命人按她的喜好收拾出来,做成了秘密基地。
灯光调得清冷而锐利,照在光洁的打蜡木地板上。
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松香溶于汗水后的独特味道。
巨大的落地镜映出她苍白的身影。
音乐响起。
不是古典的芭蕾,也不是现代的激越。是一种沉郁到几乎凝滞的钢琴旋律,像阴云压境的海面。
她动了。
不再是天鹅湖的优雅舒展,也非从前带着探索灵性的即兴跳跃。
她的动作变得极端精准!
每一次抬腿,每一次划臂,每一次重心转移和旋转!
都如同冰冷的机械!
被精准到毫厘的计算所驱动!
幅度异常大!
每一次伸展拉伸都像是要将自己的躯体强行撕扯开!
绷紧到极限!
脚背弓成触目惊心的弧度!
如同被外力强行扭曲的弓!
腰肢的弯折近乎摧枯拉朽!
仿佛下一秒就会折断!
汗水!
冰冷的、浑浊的汗水!
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练功服!
紧紧贴在剧烈起伏的、绷紧到极限的躯体上!
勾勒出每一块用力过度而贲张到颤抖的肌肉线条!
每一次力竭般地摔倒!
冰冷坚硬的地板撞击骨骼的声音清晰可闻!
她甚至没有片刻犹豫!
挣扎着!
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重新爬起!
再次投入那近乎自虐的、狂风骤雨般的肢体对抗中!
像是在用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筋腱的极致痛苦!
来灼烧、来掩盖胸口那块被彻底掏空、寒冷麻木的洞!
门外。
萧凛驻足在长廊尽头,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着镜子里那具正在被舞蹈的火焰灼烧、摇摇欲坠的身体,眉心紧锁。那不是跳舞,是杀戮。
对自身的屠戮。
萧竞珩则在距离更远些的地方,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
每一次妹妹力竭摔倒又踉跄爬起的声音,都如同一把重锤砸在他心口!
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窗框木质里!
却一步也无法向前!
他有什么资格去阻止?
有什么资格去安慰?
那一场崩溃,是他亲手点燃的毁灭之火!
此刻,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炼狱中独自承受反噬,用舞蹈作为祭坛,献祭自身。
手机在角落的包里再次震动,闪烁的光芒在昏暗的练功房里如同告死鸟冰冷的注视。
萧砚舟打来的?
亦或是哥哥们的询问?
她置若罔闻。
汗水滚进眼睛里,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她抬手抹了一把,用力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看到镜子里那个满头汗水湿发、面色苍白如鬼、唯独眼睛泛着不正常猩红的女人。
她甚至愣了一下。
镜中的陌生女人对她露出一个空洞的、扭曲的笑。
太脏了。
她看向自己布满汗渍和木屑沾染的手掌。就是这双手吗?
这具身体?
被弄脏了?
被推进火坑?
被天罗地网笼罩?
是笑话?
会被嚼碎骨头?!
一阵强烈的恶心反胃首冲喉咙!
她踉跄着冲到墙边的水槽边!
打开冰冷刺骨的水流!
发疯般一遍又一遍搓洗着自己的双手和暴露的手臂皮肤!
用力的指节都开始发白!
甚至开始神经质地抓挠!
好像要把什么看不见的污垢,连同那深入骨髓的惊悸和无法排解的恐惧,一起强行抠出来!
洗净!丢弃!
细碎带着血丝的红痕迅速爬满了被搓得通红、仿佛要脱皮的皮肤!
急促的敲门声。
“小姐?”是老管家担忧的声音透过厚重的隔音门传来。
晚棠猛地停止疯狂擦洗的动作!
粗重紊乱的呼吸在冰冷的白炽灯光下形成一团团急促的白雾!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瞬间停住动作、眼神空洞、狼狈湿发凌乱贴在额角、手臂布满抓痕的女人……缓缓地、缓缓地扯动嘴角。
一个近乎完美的、平静得可怕的微笑在她惨白的脸上铺开。
“……我很好。”她开口,声音因为刚才的喘息有些轻微的沙哑,但语调竟出奇地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乎愉悦的错觉,“只是想跳好这支舞。”
每一个字都清晰、冷静,不带一丝波澜。
仿佛刚才那个在水池边疯狂搓洗、眼神惊怖如遇鬼魅的女人,只是一个不存在的幻觉。
门外安静下去。
晚棠脸上的那抹平静假面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一片冰冷、麻木的死寂。
她走到音响旁,动作稳定地按下了停止键。
那沉郁得令人窒息的钢琴声戛然而止。
绝对的寂静如潮水般涌来。
她只是缓缓抬起头,视线空洞地穿透巨大的镜子。
那镜中映出的,只有一片无边无际、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绝望的黑暗。
黑暗中,不再有母亲慈和的目光,不再有父亲威严的身影,不再有哥哥关切的眼神,也……不再有任何一双属于过去的、她以为可以依赖的手伸向她。
练功房里只剩下她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窗外不知何时落下的、沙沙扫过窗棂的、冰冷无声的春雨。
整个空旷的空间,变成了一座巨大、华丽、无声的坟墓。
她置身其中,仿佛早己失去挣扎的能力,只是等待着。
等待着那从深潭中缓慢逼近的、无法看清轮廓的真相巨口,将她彻底吞噬。
亦或是,自己先一步坠入这无光的死寂之中,永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