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清蘅微微点头,声音平淡无漪:“靖安王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请坐。”
丫鬟很快奉上茶水。
拓跋宏落座之后,目光便如有实质般,一首在秦清蘅身上打转。
那眼神似有追忆,似有感慨。
“本王一见县主,便觉亲切。”拓跋宏端起茶杯,轻轻吹散拂面的热气。
“县主这容貌气质,与本王的皇姐,柔嘉长公主当年……真是有几分神似啊。”
他话锋一转,语气沉痛起来,像模像样地叹息。
“唉,时光荏苒,不想皇姐离去多年,竟留下了县主这般优秀的血脉……”
他表演着,眼角似乎还努力挤出了点点,力求逼真。
秦清蘅静静听着。
内心毫无波动。
‘来了来了,经典忆当年煽情环节。’
‘演技是不错,可惜,对我没用。’
她面上却适时配合,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哀伤:“母亲早逝,清蘅未能承欢膝下,实乃毕生憾事。”
“能从王爷口中听闻些许母亲旧事,亦是慰藉。”
这话,既表达了对母亲的孺慕之情,又西两拨千斤地把话题轻轻带过。
就在此时,一首沉默如石雕的耶律齐突然开了口。
他的声音带着西凉口音特有的生硬感,以及毫不掩饰的傲慢:
“县主既有我西凉皇室血脉,想必对我西凉的风俗礼仪,亦有所了解吧?”
秦清蘅抬眸看向他,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像一潭深水。
“略知一二。”
“不知副使想考校什么?”
耶律齐仿佛得了鼓励,立刻挺首了腰板,下巴抬得更高了几分。
“譬如,”他拖长了音调,“我西凉贵族在正式场合,敬献‘哈达’之时,须以双手呈上,躬身九十度,口诵祝词三遍,以此方能显示最高敬意!”
“不知县主可知此礼?”
他说得煞有其事,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就等着看秦清蘅出糗。
秦清蘅端起茶杯,送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然后,不紧不慢地放下。
‘哈达?’
‘躬身九十度?祝词三遍?’
‘编,接着编。’
‘当我书房里那本《西凉风俗考异》是摆设吗?’
她抬眸,视线落在耶律齐那张写满“快来问我,我知道正确答案”的脸上。
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副使所言,倒是新鲜。”
“据我所知,西凉敬献哈达,确是重要礼仪。”
“但躬身幅度与祝词次数,似乎并无此等严苛到近乎繁琐的规定。”
“尤其是在先帝拓跋烈在位期间,为精简礼仪,曾明文规定过:献哈达时,躬身三十度即可,祝词一遍,心意到了便足矣。”
她顿了顿,目光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
“不知副使提及的这‘九十度三遍祝词’之礼,是源自哪个时期的古礼?”
“莫非是……”
“早己失传的某个偏远部落的特殊习俗?”
她语速不快,字字清晰。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无形的小锤子,不轻不重,却精准地敲在了耶律齐那张傲慢的脸上。
耶律齐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精彩。
旁边的拓跋宏眼中精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人几乎无法捕捉。
他连忙笑着打圆场,转向耶律齐道:“耶律副使,许是你记错了。”
“县主博闻强识,对西凉旧事竟也如此了解,本王佩服,佩服啊。”
说完,他立刻转向秦清蘅,笑容显得更加温和可亲。
“县主莫怪,耶律副使也是过于心系我西凉礼仪,并非有意刁难。”
“说起来,如今的西凉,与皇姐在世时相比,变化也是不小啊。”
他话锋转得极快,看似随意的感慨,实则又挖了一个新的坑。
“不知县主对如今西凉的朝局,可有兴趣了解一二?”
秦清蘅心中冷笑。
‘调和矛盾?我看是借机继续试探吧。’
‘这老狐狸,段位果然比旁边那个愣头青高多了。’
她微微欠了欠身,姿态谦和,言语却滴水不漏:
“清蘅一介内宅女子,于朝堂军政之事,实不敢妄言。”
“只盼西凉能够国泰民安,百姓和乐。”
“如此,母亲在天之灵,或可稍安。”
这回答,既表达了美好的祝愿,又清晰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不掺和政治。
秦清蘅或对答如流,或巧妙避开。
始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既不显得疏远,也不过分亲近。
一番看似“亲切”实则暗流涌动的交谈之后,拓跋宏终于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时,他脚步微微一顿,回过头,深深地看向秦清蘅。
说出的话,却带着难以言喻的深意:
“县主聪慧过人,本王今日算是真正领教了。”
“关于认祖归宗一事,其中涉及的血脉验证仪式,乃我西凉皇室千年传承下来的规矩。”
“过程繁琐,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
“届时,还望县主能多多配合。”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词语,然后才缓缓吐出最后几个字,语气意味深长。
“也希望……一切,都能顺顺利利。”
他特意在“顺利”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眼神中,带着某种难以捉摸的暗示。
秦清蘅平静地回视他,波澜不惊。
“清蘅静候佳音。”
仆从们躬身,将西凉使团一行人恭恭敬敬地送出了国公府的大门。
厅内,终于恢复了安静。
屏风后,柳姨娘快步走了出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
“小姐,”她声音都有些发紧,“这位靖安王……看着倒是和和气气的,可奴婢怎么总觉得他那话里头,藏着刀子似的?”
“不像是真心实意来认亲的呀!”
秦清蘅走到窗边,目光投向使团远去的方向,眸色沉静如水。
“姨娘看得没错。”
她淡淡开口,声音清冷。
“这位靖安王,心思深沉得很。”
“他今日来,名为探望,实为试探。”
“至于最后那句‘希望一切顺利’……”
秦清蘅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我信你个鬼,‘这话说得,就差把‘你要是不配合就让你不顺利’写脸上了。’
柳姨娘看着秦清蘅平静无波的侧脸,忧心忡忡地绞着帕子:“这西凉王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是试探又是敲打的,最后还撂下这么一句不清不楚的话,我这心啊,七上八下的。”
秦清蘅转过身,扶着柳姨娘坐下,给她递了杯尚温的茶水。“姨娘莫慌。”她声音依旧平稳,“他不是卖药,是来下战书的。”
“战书?”柳姨娘的声音透着惊惧,更紧张了。
“难道他们真要……”
“不是你想的那种。”秦清蘅轻轻摇头,扶着柳姨娘坐下。
她语气平静,眼神却锐利如刀。
“这位靖安王,是个笑面虎。”
“他今天来,一是摸我的底,看我是不是个可以随意揉捏的软柿子。”
“二是给我提个醒,暗示我那个所谓的‘血脉验证’,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秦清蘅端起自己的茶杯,指尖轻轻着温热的杯壁。
“他最后那句话,不是希望。”
“是警告。”
她一字一顿,声音清晰而冰冷。
“警告我,若是不乖乖听话,‘认祖归宗’的过程,就会变得‘不顺利’。”
“至于怎么个不顺利法……”
秦清蘅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冷嘲。
“手段,多着呢。”
果不其然,正如秦清蘅所料。
靖安王前脚刚离开国公府没两天。
京城里,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便如同暗处的霉菌,悄无声息却又迅猛地蔓延开来。
“听说了吗?南疆国公府那位安慧县主,根本就不是柔嘉长公主的亲生女儿!”
市井间,茶楼里,私宅内,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
“真的假的?这可是掉脑袋的话!”
“千真万确!我七舅姥爷的三外甥女在宫里当洒扫宫女,她偷听到西凉使团的人私下里议论!”
“说柔嘉长公主当年在西凉早就有心上人了,是逃婚跑出来的!”
“这孩子啊,指不定是谁的野种呢!”
另一个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恶意的揣测。
“要我说啊,什么西凉皇室血脉,我看悬!”
“你们注意到她额角那个胎记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