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不详的傩面
窗外那条白日里还算干净的石板街道上，影影绰绰的“东西”开始浮现！
起初是稀薄的雾气，带着污浊的泥黄色。雾气迅速变得浓稠，翻滚着，凝聚成一个个扭曲、半透明的人形轮廓！它们没有清晰的面目，身体像是被随意揉捏的破布，在雾气中沉浮、蠕动，发出意义不明的、充满怨毒和饥渴的嘶嘶声。街道两旁的木屋窗户，不知何时，被一层厚厚的、油腻的灰绿色霉斑覆盖，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
“游魂！失控的游魂！”温也失声惊叫，腿肚子都在打颤。她看到更多的影子从江边湿冷的雾气里爬出，从老宅墙角的阴影里挤出，从井口弥漫的寒气中升起……密密麻麻，如同从地狱缝隙里涌出的蛆虫！它们被那疯狂混乱的锣鼓声吸引，开始本能地、漫无目的地向镇中心——那锣鼓声的源头汇聚！
百鬼夜行！
死亡的阴风，裹挟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泥腥腐臭，呼啸着灌入小小的客栈房间！
“走！”朱望蘅当机立断，一把抓起桌上那几块残破的傩面碎片塞进怀里，另一只手紧紧拉住几乎吓懵的温也，撞开房门就冲了出去！
冰冷的、充满恶意的阴风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两人吞没。街道上，影影绰绰的游魂如同浑浊的污水，漫过青石板路，朝着镇中心那座古老戏台的方向缓慢而无可阻挡地涌动。它们彼此挤压、撕扯，发出无声的尖啸，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充满绝望的洪流。两旁吊脚楼的木质门窗在阴风中发出痛苦的呻吟，瓦片簌簌掉落。
锣鼓声！那疯狂、混乱、如同催命符般的锣鼓声，正是从戏台的方向传来，一声紧似一声！
朱望蘅拉着温也，像逆流而上的两尾鱼，在冰冷粘稠的“魂潮”中艰难穿行。夜游神的力量在她周身流转，形成一层薄薄的、淡金色的微光，勉强推开那些试图撕扯她们的无形肢体。温也脸色惨白如纸，全靠朱望蘅拽着才没下去，她的阴阳眼此刻成了最大的折磨，无数张痛苦、麻木、贪婪的“面孔”在她眼前晃动、重叠。
终于，冲到了镇中心的小广场。那座古老的青石戏台孤零零地矗立在中央，在翻涌的灰色雾气和游魂的包围下，如同一座即将沉没的孤岛。
戏台上，景象诡异到了极点！
没有活人。
只有“物”在动！
一面边缘布满绿锈、鼓皮塌陷的破旧堂鼓，悬在半空，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疯狂捶打，发出那沉闷破败的“咚咚”声！旁边，一面铜锣无人自响，锣锤在空气中疯狂地上下翻飞，每一次敲击都迸发出喑哑刺耳的“嘡嘡”声！
而戏台的正中央，被这混乱的“锣鼓”包围着的，正是周小舟！
他像是梦游，又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绑，僵硬地站在那里。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眼神空洞失焦，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他手里，正死死抓着一个东西——正是白天被他亲手砸裂、又丢弃在杂物堆里的那个傩面！
此刻，那裂开的傩面似乎活了过来！粗糙的木纹在昏暗中流淌着暗沉的血光，额头上那道狰狞的裂口如同咧开的、择人而噬的嘴巴！面具上残留的、极其微弱的那点“灵”，正如同回光返照般炽烈燃烧，散发出一种近乎邪异的吸引力，牢牢吸附在周小舟的双手上！
“不……放开我……我不要……不要戴……”周小舟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身体筛糠般抖动着，抗拒着。但他的手臂，却完全不听使唤，如同被面具操控的提线木偶，正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无可抗拒的力道，将那张裂开的、散发着不祥血光的傩面，一点点地、推向他自己的脸！
面具的背面，那粗糙的、贴近人皮肤的内侧，在血光映照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朱望蘅心脏狂跳！她死死盯着那面具内侧，一个模糊的、线条古拙的印记轮廓在她眼中急剧放大！阎罗殿里随处可见的徽记！阎王的印记？！
来不及细想！
“啊——！！！”周小舟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
裂开的傩面，终于彻底覆盖了他的脸庞！
就在面具扣上的那一刹那！
嗡——！
一股无形的、狂暴的冲击波以周小舟为中心，猛地向西面八方炸开！
戏台上疯狂自鸣的破鼓烂锣，瞬间被震成了漫天飞舞的碎木屑和铜片！
台下汹涌汇聚、如同潮水般的游魂洪流，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带着古老威严和血脉力量的气息狠狠一撞！最前排的游魂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烧，发出无声的尖啸，形体剧烈波动、溃散！整个魂潮的推进势头都为之一滞！
戴上面具的周小舟，身体猛地绷首！像一张被拉满的硬弓！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下一秒，他的身体动了！
完全不是他白天那浮夸油腻的“擦玻璃”！
僵硬！却带着一种源自骨髓的、无法形容的沉重韵律！
他的脚步猛地跺在古老的戏台青石板上！
咚！
一声闷响，如同远古的巨人踏足大地！一圈肉眼可见的、带着淡淡土黄色光晕的涟漪，以他的脚掌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地面微尘震荡！
紧接着，他的手臂猛地扬起、挥动！动作大开大合，古朴、苍劲、带着一种近乎蛮荒的原始力量感！每一次拧腰、每一次顿足、每一次挥臂，都沉重无比，仿佛在拖拽着无形的千钧重物！那裂开的傩面覆盖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面具上那象征雷电的刻痕和咧开的裂口，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威严！
这不是舞蹈！
这是……古傩仪！驱邪逐疫的禹步！沟通天地的战舞！
是沉睡在他血脉深处、被强行唤醒的、属于傩戏传承者的本能！
“就是现在！”朱望蘅眼中精光爆射！周小舟的傩舞引动了天地间残存的古老“意”，也引动了面具深处那微弱却精纯的“灵”！这是唯一的机会！
她毫不犹豫，一步踏前，双手闪电般在身前结印！口中低喝，吐出的音节古老而晦涩，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敲打在无形的法则之上！
“魂兮归位！魄镇九渊！”
“阴阳有序！敕！”
随着她的敕令，夜游神的神力毫无保留地汹涌而出！磅礴的淡金色神光以她为中心轰然爆发！不同于傩舞引动的、源自大地和血脉的厚重之力，这金光璀璨、威严、带着森严的地府律令气息！
两道力量！
一道是人间古老信仰的残留，带着土黄色的浑厚光晕，自周小舟的傩舞中升腾而起！
一道是地府幽冥的秩序神光，自朱望蘅的敕令中绽放！
两股性质迥异、却同样强大的力量，在戏台上方、在那无数游魂汇聚的洪流之上，如同两条咆哮的巨龙，猛地碰撞在一起！
没有爆炸！
只有一种奇异的、宏大的共鸣！
嗡——！
土黄色的光晕与淡金色的神光并未湮灭，反而如同水融般，瞬间缠绕、旋转！形成了一道巨大的、璀璨夺目的金色漩涡！漩涡中心，无数细密的、玄奥无比的暗金色符文凭空浮现、流转！一股浩瀚、威严、不容亵渎的镇压之力，如同无形的天盖，轰然降临！
咔啦啦啦——！
在戏台正上方，原本空无一物的夜空中，一道横贯天际、如同巨大蜈蚣般的惨白色空间裂缝，在这股融合了人间古意与地府神威的金光镇压下，猛地浮现出来！
裂缝的边缘剧烈地扭曲、颤抖，发出令人牙酸的、如同玻璃碎裂般的刺耳声响！无数细小的、惨白色的光点（那是试图从中挤出的游魂）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水珠，在金光照耀下发出凄厉的尖啸，瞬间气化消失！
裂缝本身，在那融合金光的强力封堵下，被硬生生地、一点一点地挤压、弥合！
金光漩涡缓缓流转，符文明灭，如同一道坚不可摧的封印，暂时嵌入了那道狰狞的鬼门关裂缝之中！
翻涌的灰色雾气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街道上那些扭曲的、半透明的游魂身影，失去了鬼门关裂缝涌出的阴气支持，如同暴露在阳光下的冰雪，迅速地变得稀薄、透明，发出无声的哀鸣，最终化作缕缕青烟，融入冰冷的夜色，彻底消失不见。
令人窒息的阴冷和腐臭味潮水般退去，被夜风吹散。被灰绿色霉斑覆盖的木屋墙壁，那些油腻的痕迹如同幻觉般褪去，露出原本的木质纹理。远处，终于传来了几声试探性的、虚弱的狗吠。
劫后余生的死寂笼罩着广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