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棠感觉自己沉在深海里。
冰冷刺骨的海水包裹着她,不断将她向更深的黑暗拖拽。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在混沌的漩涡里沉浮。耳边是模糊的、如同隔着厚重水层的嗡鸣,听不清具体是什么,只有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悲伤感,如同水压般挤压着她的神经。
好冷……
好累……
就这样沉下去吧……沉下去就好了……
下沉……
不断地下沉……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被黑暗吞噬的瞬间!
一个声音!
一个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的声音,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粒火星,猛地刺穿了厚重的海水屏障!
“……晚棠……”
那声音很轻,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砺过千万遍,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痛苦?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
是谁?
那声音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却异常执着地、一遍又一遍地试图穿透那层厚重的隔膜:
“……你写的那些字……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又像炭火……”
“……从小到大……我在你眼里……是那样冰冷的石头……你却还固执地把我当成…光?”
光?
这个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插进了她意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你日记里写……穿新裙子给我看……我不理你……可你不知道……那次你穿着那条缀着小珍珠的白纱裙……站在楼梯转角的光里……像童话书里跌进凡尘的小精灵……我不是没看见……是看得太清楚……才要更用力地扭开头……”
画面!
模糊的、带着温暖光晕的画面碎片骤然闪现!白色的纱裙……楼梯转角倾泻的阳光……那个背对着她、肩膀僵硬的高大背影……
“……那年你八岁……舞蹈比赛拿了金奖……欢天喜地跑回来……把那个小奖牌举到我面前……眼睛里亮得像装满了星星……你嚷着‘哥哥哥哥我跳得好不好?’……我却只皱着眉说‘吵死了’……然后转身就进了书房……”
“吵死了”……冰冷的、带着不耐烦的语气……
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尖锐的、混合着委屈和钝痛的感觉猝不及防地袭来!
“……可那个小金牌……现在还放在我书房书架第三格的最里头……你送我的东西……每一件……其实都在……”
金牌?书架第三格?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酸楚瞬间冲垮了心防!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滚烫的液体滑过冰冷的皮肤,带来一阵灼烧般的刺痛!
“……你十岁那年冬天……贪玩淋了雨……晚上就发高烧……腿疼得整宿哭……我房间在你隔壁……隔着墙听着你哭……”
“……天快亮的时候……我端着熬好的姜茶进去……你烧得迷迷糊糊……看到是我……小脸皱成一团……哭得更厉害……喊着要找爸爸……”
“……我……我只能把碗放下……转身就走……可出了门……在走廊那面大镜子里……我看到自己的脸……居然……哭了……”
哭?
那个总是冷着脸、像块冰一样的哥哥……哭了?
为了她?
“……不是因为觉得麻烦……是因为……看着你疼……而我除了让你更害怕……什么都做不了……那时候我就知道……我这个所谓的‘光’…可能连根蜡烛都不如……只会给你带来冰冷……和……黑暗……”
冰冷……黑暗……
这两个词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神经!膝盖深处那被强行压下的剧痛,如同沉睡的毒蛇被骤然惊醒!猛地爆发出撕裂骨髓般的锐痛!
“呃啊——!”一声短促的痛呼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挤出!身体在剧痛的刺激下猛地痉挛!
“……十六岁……你第一次拿到全校素描展特等奖……竞珩哥兴奋地到处说……你却红着脸……偷偷把那张得了奖的画稿——画的是书房露台上我惯常发呆的角落——小心裁掉获奖标签……悄悄塞进我的公事包夹层……”
“……我看到了……那张画被你叠的整整齐齐……后来我用最好的玻璃框装了起来……放在……只有我才能看见的办公室最隐秘的保险柜里……”
画?露台?保险柜?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震惊和酸涩暖流的东西猛地冲上喉咙!堵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十七岁……秦家那个混账王八蛋!……他在走廊里拦住你……说了那些下作话!……你吓得发抖!……我正巧开车回来!我看见那一幕!……我他妈当时就应该下车把他那双爪子拧断!!但我忍住了……”
“……因为我知道我碰他一下……后果会让你在学校更难熬!……我只能强压着杀人的冲动……鸣笛把他吓走……然后……我看到角落里的你……缩在花架后面……眼睛红得像兔子……看着我……眼神是……是空的……”
空的……
那个眼神……那个让她以为哥哥厌烦她、害怕她、甚至……厌恶她的眼神……原来……是……这样?
“……晚棠……”那声音陡然低落下去,如同沉入最深的泥沼,带着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绝望和卑微的祈求,“……那时你的眼神……我看不懂……我以为……是我吓到你了…我又一次……让你更害怕了……我只敢远远地看着你走回房间……关上门……连追上去看你一眼都不敢……更……更不敢问……”
不是厌烦……
不是害怕……
是……不敢?
“……原来……原来你日记里写的……那些‘不敢’……那些小心翼翼……‘怕吓到他’……‘怕他烦我’……‘怕弄脏他’……”那声音彻底破碎,带着泣血的绝望,“到头来……真正害怕靠近、害怕‘弄脏’的……那个懦夫……那个缩在阴影里、连靠近一步都要纠结到内出血的废物……一首是我!”
“我才是那个胆小鬼!晚棠!”
“……我用自以为是的冷静……用保护萧家名誉的责任……用那可笑的‘哥哥’身份……一层一层……把自己砌在厚厚的冰墙里!……我把你那比阳光还要灿烂、比火焰还要滚烫的心意……你的委屈、你的雀跃、你小心翼翼藏起的每一份喜欢……都生生挡在墙外!……我让你的欢喜……你的光……照在了一座……彻头彻尾、由我的懦弱和愚蠢堆砌成的……冷酷又虚伪的……雪山上!”
冰墙……
雪山……
原来……是这样吗?
“……冰墙终于被你……被你的痛苦……被你那本小小的日记……砸开了……砸碎了……碎得只剩下最深处那个不知所措的我……”
那声音停顿了,带着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虚弱、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颤抖着轻轻贴上病床的边缘:
“……晚棠……”
“……能不能……” 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带着一种灭顶般的脆弱和微弱的、被世界抛弃后唯一的期盼,“……再……再给我一次机会……看看你眼里的光……”
光……
这个字眼,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巨石,在她意识深处那一片混沌冰冷的黑暗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光”!
那是她日记里反复书写的字!
是她心底最深处、小心翼翼供奉着的、不敢示人的珍宝!
是她所有委屈、所有坚持、所有小心翼翼靠近的……源头!
“再给我一次机会……看看你眼里的光……”
这句话,如同最精准的钥匙,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泣血的祈求,猛地插进了她意识深处最核心的锁孔!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大力量,如同沉寂的火山骤然喷发!瞬间冲垮了那层将她意识与外界隔绝的、厚重冰冷的屏障!
剧痛!
膝盖深处那被强行压制的、撕裂骨髓般的剧痛如同被点燃的炸药,轰然炸开!尖锐的电流瞬间窜遍西肢百骸!
听觉!
那一首模糊不清的、如同隔着水层的嗡鸣声骤然清晰!仪器单调冰冷的“滴滴”声!输液管液体滴落的“嗒嗒”声!还有……那个近在咫尺的、沙哑破碎、带着无尽痛苦和卑微祈求的……声音!
视觉!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但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却开始剧烈地晃动、破碎!无数光斑如同碎裂的琉璃,在眼前疯狂旋转、闪烁!最终汇聚成一片刺目的、带着温暖底色的……白色!
嗅觉!
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如同实质般涌入鼻腔,刺激得她喉咙发痒!但在这刺鼻的气味之下,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熟悉的、带着冷冽雪松气息的……属于那个人的味道!
触觉!
冰冷的液体顺着血管流入身体的刺痛感!身下床垫的柔软触感!还有……手腕上那圈厚厚的纱布带来的、隐隐的闷痛!
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如同被强行唤醒的洪流,瞬间冲破了那层名为“疲惫”和“逃避”的堤坝!将她从那个沉溺的、冰冷的深渊里,硬生生拽回了现实!
“呃——!”
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她紧咬的牙关中逸出!
身体因为剧痛和骤然回归的感官刺激而猛地一颤!
紧闭的眼睑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被狂风吹动的蝶翼!浓密的睫毛如同沾了水的鸦羽,沉重地、一下又一下地扇动着,试图掀开那沉重的帷幕!
一下!
两下!
三下!
终于!
那两扇沉重的、如同封印了千年的门扉,被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掀开!
刺目的光线瞬间涌入!
视野先是模糊一片,只有大片大片晃动的、惨白的光晕。剧烈的眩晕感让她几乎再次昏厥过去。
她用力地眨动眼睛,试图驱散那令人不适的眩晕和模糊。
光晕渐渐散去,视野开始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病房惨白的天花板,和那盏散发着柔和却冰冷光芒的顶灯。
然后,她的眼珠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巨大的茫然和迟滞,向下转动。
目光掠过输液架上悬挂的、正缓慢滴落的透明液体袋子。
掠过盖在自己身上、雪白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薄被。
掠过自己那只缠着厚厚纱布、放在被子外的左手手腕……
最后……
她的视线,终于落在了床边。
落在了那个蜷缩在冰冷墙角、将头颅深深埋进膝盖之间、宽阔肩膀依旧在无声地剧烈颤抖着的……身影上。
那个刚刚在她意识深处,用泣血的声音,一遍遍诉说着懊悔、懦弱和卑微祈求的……声音的主人。
萧砚舟。
他似乎并未察觉到她的苏醒,依旧沉浸在那无边无际的绝望和自我厌弃的深渊里。那蜷缩的姿态,那无声的颤抖,那周身散发出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死寂……像一幅绝望的油画,清晰地烙印在她刚刚恢复清明的瞳孔里。
晚棠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滴滚烫的、迟来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她失焦的眼角滑落,无声地砸在冰冷的枕套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带着巨大冲击力的湿痕。
她醒了。
带着一身被命运撕扯的伤痕,带着一颗被真相反复碾轧的心,带着那本深蓝色日记里所有小心翼翼的秘密,带着那个男人泣血般的告白和绝望的祈求……
从那个冰冷疲惫的深渊里……
挣扎着……
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