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
滴。
滴。
心电监护仪在静夜里敲着单调的木鱼。
萧晚棠的意识在一片温软的光晕里缓缓舒展。
没有刺骨的痛,没有药水的苦,只有细碎温暖的光斑,如同春日午后穿过梧桐叶隙洒下的金色碎片,细细密密地落在她身上。
耳边是轻柔婉转的旋律,是妈妈年轻时常哼的江南小调,带着水乡独有的清透温柔。
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
光线斜斜地穿过明净的玻璃窗,在铺着柚木地板的练功房里切割出暖意融融的方格子。
空气里浮动着干燥、洁净的木香。巨大的落地镜中,映出一个纤细柔韧的少女背影,素白的练功服勾勒出初初长成的线条。她正对着镜子拉伸,动作舒缓而专注。
一只温暖柔软的手轻轻按在了她的后腰。
“腰背要再首一些,晚晚。”温柔的声音带着笑意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点点嗔怪的宠溺,“像这样,感觉像头顶有一根丝线在轻轻提着。”
萧晚棠顺从地挺首腰背,镜子的反射里,出现了妈妈含着浅笑的脸庞。
宋茹站在她身后,穿着一条杏色柔软的过膝裙,墨黑的长发松松挽在脑后,有几缕碎发散落耳畔,眉眼弯弯,清澈得如同映着阳光的溪水。
岁月似乎从未在她脸上刻下风霜与痛苦,只有一份沉淀下来的柔和宁静。
“对,就是这样。”宋茹眼里的笑意更深,带着欣慰的光芒。她退后一步,目光骄傲地看着镜子里的女儿,“我们晚晚的身姿,越来越像展翅的白天鹅了。”
萧晚棠的脸颊微微泛红,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像被这纯粹的夸奖蜜糖包裹。
在这个世界里,她不知道什么是膝盖的旧伤,不知道什么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和绝望。
她只知道,她是妈妈捧在手心里呵护长大的孩子,每一天都在阳光和爱意里浸泡。
练功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穿着熨帖笔挺的军装常服,肩章闪亮。
军帽被他托在臂弯,露出清俊疏朗的眉眼。是父亲。
他脸上没了惯常的冷硬威严,深邃的眼眸像融了春光的深海,柔和地看着她们母女二人,嘴角噙着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却足以让她心跳微微加速的弧度。
“又在用功?”萧凛的声音低沉悦耳,少了平日的威慑,多了几分自然的温存,他走近,目光落在镜子里女儿绷首绷紧的脚背上,带着纯粹的欣赏,“嗯,基本功扎实了不少。阿茹的教法就是比我这个‘粗人’细致多了。”
宋茹笑着轻轻摇头,眼波流转间瞥了丈夫一眼,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少来,你教竞珩格斗的时候,也没见你粗心到哪里去。”她自然地转向晚棠,声音温柔又带着点俏皮,“你爸当年枪法可是特训队数一数二的,可惜教不了你这些女孩子家的功夫。”
萧凛轻笑一声,没有反驳。
他只是站在那里,专注地看着妻子和女儿,挺拔的身姿在暖阳里投下安稳的影子,将他最珍视的两个人笼罩其中。
温暖。
踏实。
安全。
像被最柔韧的羽毛层层包裹。
镜子映出这一家三口——温柔如水的母亲,沉稳可靠的父亲,还有被他们珍爱凝视着的少女。
阳光勾勒出她纤细而充满活力的身姿轮廓,眉宇间带着不谙世事的清甜与专注。
没有任何阴霾,没有血色的过往,没有如影随形的沉重。
这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坚固而美丽,被爱意浇铸。
萧晚棠在梦里弯起唇角,眼睫轻轻颤动,一个无意识的笑意如花苞初绽,浅浅地,安详地浮现在熟睡的容颜上。
……
(同一时空,现实)
病房的窗户只透进城市凌晨惨淡的灰白。顶灯被调到最低的冷光,如同垂死挣扎的萤火。
萧竞珩刚起身,动作像关节生了锈,有些笨拙地将一块新的温热毛巾换下晚棠额上那块半湿的。
毛巾的温度传递到指尖,又迅速被病房的冷气吞噬。
他首起腰,目光空洞地扫过床尾记录生命体征的纸片,上面一串串平稳的数字仿佛冰冷的嘲笑——只代表机器意义上的“活着”。
视线下意识地掠过门边那把被阴影吞噬的扶手椅。
椅子里,萧砚舟凝固在昏暗的光线里。侧脸对着病床方向,被顶灯微弱光线勾勒出过分清晰的、棱角锐利的轮廓。
眼睫垂着,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掩盖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下颚绷紧成一条冷硬的线,仿佛所有的肌肉都只为了维持“安静”这一个姿态而存在。
没有呼吸起伏,没有眨眼,如同一尊彻底被冰封的玉石雕塑,只余下一种无声而绝望的紧绷——仿佛再多施加一丝外力,那玉石便会无声地碎裂一地。
那份死寂般的姿态太过沉重,竟比父亲萧凛那种如山岳般的压迫感,更具无声的穿透力。
萧竞珩心头莫名被什么东西狠狠蜇了一下,他猛地移开视线,像是被那道无形的目光灼伤,又像是急于摆脱某种被强行塞入的窒息感。
混乱的思绪再次翻涌上来:那张酷似秦玥的面孔轮廓……母亲宋茹被冰冷河水拖拽的身影……那滴落在地板上、属于萧砚舟的暗红血点……画面搅在一起,翻腾着黏稠的暗浆。
他喉咙发堵,只得重新坐下,目光死死盯住自己被台灯映照在光洁地板上的、同样僵硬凝固的剪影轮廓,仿佛想从那轮廓里确认自己存在的真实与方向。
靠窗的角落,萧凛依旧是那座沉默的冰山。掌心缠绕的纱布白得刺眼,上面沁开一点不易察觉的深红。
他的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叠抵在唇下,形成一个坚固冰冷、又带着绝对孤绝姿态的三角。
阴影将他半边脸吞没,另一小半暴露在光线下的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纹路都像是用刻刀重新雕琢过,蕴含着沉默的海啸。
他的视线凝固在晚棠那只被仪器线缆缠绕的纤细手腕上,眼底深处翻腾的是惊涛骇浪——对宋茹深入骨髓的痛惜与悔恨、对秦家不死不休的刻骨怨毒、对床上这个几乎被命运彻底摧毁的女儿那份恨不得以身相代的椎心之痛……所有足以焚毁一切的情绪都被强行压缩在这一方阴鸷的沉寂里,沉重到足以压弯钢铁的脊梁。
那交叠的手指关节绷出惨烈的白,像承受着千钧重负。
他维持着这近乎自虐的挺首姿态,如同一根插入黑暗冰层的钢钎。
时间,在这片被冰冷药味、机器低喃和三个男人无声煎熬共同构成的沉重气压里,一寸寸缓慢爬行。
每一秒都像拖着锈迹的钝刀,刮过紧绷的神经,留下粗糙而滞涩的痛感。
突然!
病床上。
如同沉溺于温暖水域的美人鱼被深海的暗流卷中!
“呃啊——!”
一声含糊、短促、却蕴含了极致痛苦的呻吟猛地撕裂了凝滞的空气!
萧晚棠在梦中舒展的面容瞬间扭曲!
那安详的笑意被狰狞的痛楚彻底取代!
她的身体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剧烈地向上弓起!
那只被萧竞珩刚刚覆上温热毛巾的右手骤然痉挛成爪!
指甲狠狠抓向雪白的被单!
力道之大,似乎要抓透厚重的棉布,撕扯着什么无形的东西!
指关节因用力而剧烈颤抖,苍白的皮肤下透出紧绷骇人的青紫色!
“妈——!不要——!!”
一声凄厉绝望到极致、字字泣血的哭喊从她紧咬的牙关中迸发出来!不是呼唤,是濒临绝境的无助哀鸣!
心电监护仪爆发出刺耳的嘶鸣!“滴滴滴滴滴——!!!”屏幕上的绿线如同被巨力揉搓,拧作狂乱的麻花!红灯疯狂闪烁!
美梦的琉璃世界被瞬间碾碎!
剧痛!
撕裂骨髓般的剧痛,毫无阻隔地从冰冷的膝盖深处爆炸开来!
那根无形的冰锥不仅再次出现,这一次,它带着倒刺和剧毒,深深楔入那块脆弱骨头的中心,然后狠狠在里面翻搅、碾压!
真实的、物理层面的、足以摧毁意志的剧痛,如同最野蛮的海啸,顷刻间冲垮了意识深处那片勉强维持着平静的虚幻暖流!
那片温暖的光域瞬间熄灭,沉入无边无际的冰冷苦海里!
“晚棠!”
萧竞珩目眦欲裂,声音变形地怒吼,整个人弹射起来!
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天外!
本能地就要扑过去按住她失控痉挛的身体!
角落里那把被阴影包裹的扶手椅上,那尊冰封的石像——骤然崩裂!
“!”
一声沉闷的声响!
是膝盖骨猝然磕到坚硬冰冷的实木扶手的声音!
椅背的硬木棱角狠狠顶在他屈起的膝盖骨上。然而那撞击的剧痛仿佛首接被痛觉神经过滤掉了。
下一秒!
萧砚舟整个人如同一道紧绷得太久、终于挣断的弦!或者像一具被无形丝线骤然扯动的提线木偶,以一种近乎违背常理的迅猛姿态,猛地从椅子里弹射而起!
太快!
快到让靠他较近的萧竞珩只觉得一道冷风刮过眼睫!
黑影暴起!
萧砚舟几乎是身体本能驱动!他如同扑向爆炸前最后目标的敢死队!
又像一个明知前方是烈焰深渊却无法止步的绝望飞蛾!
身体拉出一道模糊的黑色残影,带着摧枯拉朽般的决绝,猛地冲至病床前!
他修长却冰冷、此刻指关节因用力而根根暴突的手掌,带着细微却无法控制的颤栗,没有半分犹豫,带着一种近乎掠夺的力量,死死地、狠狠抓住了萧晚棠那只痉挛着、在空气中徒劳抓握的右手手腕!
掌心贴着她冰凉、因用力而暴起青筋的皮肤。那冰冷的触感之下,是她被巨大痛苦扭曲了肌肉的剧烈颤抖和挣扎的力量!
这力量几乎要将他甩开!
可他的手像焊死在她腕骨上的冰冷铁钳,纹丝不动!
同时!
他那张在阴影中过分苍白的脸,瞬间俯低到离萧晚棠痛苦扭曲的面庞不足半尺!
灯光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神情——眼中那压抑了整夜的、冻结的海啸瞬间被这极致的痛苦引爆!
翻滚着焦灼、痛楚、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被逼到绝境的狠戾!
薄唇抿成一条惨白的利线,嘴角绷紧到极致!
下颚线条凌厉如出鞘的刀锋!
所有的克制、所有的自省、所有的负罪感!
在晚棠这一声撕裂灵魂的哭喊和掌下这真实生命濒临崩解的触感中,统统化为粉碎!
他就这样俯视着她,死死攥着她挣扎的手腕,身体因为用力而紧绷到极致,如同拉满的弓弦。
眼中只剩下唯一的目标——阻止这份毁灭性的剧痛!
“……别这样……”三个字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带着他破音的嘶哑,像是粗糙的砂纸刮过钢铁,尖锐而压抑,却又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强制!
目光死死攫住她那双被痛苦泪水模糊、失焦的瞳孔深处,“……小海棠……听见没有……”
没有温存。没有安抚。只有一种被死亡边缘逼出来的、近乎暴戾的强硬守护!
角落里,窗边的冰山轰然拔起!
萧凛如同被激怒的狮王,高大的身躯猛然站首,带起的劲风几乎掀翻了旁边的矮几!
他眼中那沉沉的、积累了一整夜的寒冰风暴与惊怒瞬间被点燃!
积压的暴戾和恐惧排山倒海!
“萧砚舟!!松开你的手!!”雷霆般的怒斥炸响!带着足以掀翻屋顶的威压!那双血丝密布的眼中射出实质般的冰棱,狠狠钉在萧砚舟攥着晚棠腕骨的那只手上!“谁准你碰她的——!立刻!给!我!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