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门缓缓推开一条缝,走廊冷白的光像一道伤疤,切进室内暖黄的昏暗里。
萧晚棠安静地斜靠在被摇起的病床上,宽大的蓝白色竖条纹病号服几乎将她单薄的身子吞没。
萧砚舟站在门口,一只手搭在冰冷的门框上,指尖用力得泛白。
医生刚刚给他处理了脸上的伤:左侧颧骨到嘴角一片深紫色的淤痕,靠近唇角的撕裂伤贴着白色的消毒纱布,边缘渗着一点新鲜的殷红,与早前干涸的暗色血渍交错,刺眼地盘踞在他那张本该温雅的面孔上,更平添了几分触目的狼狈和说不出的……碎裂感。
他身上也换了干净的衬衣,但那些被撕扯过的皱褶,还有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被强行压制着焦躁与疲惫的气息,都在无声地诉说着门外长廊上那场近乎失控的厮斗所残留的风暴。
他看到晚棠的眼神,那灼热的探寻,像针一样刺过来。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才迈步走进去。
“哥……”萧晚棠的声音很弱,带着一点被仪器和药物灼伤的沙哑,但极力想表达清晰,“你的脸……怎么……”
“不小心碰了一下,小伤,没事。”萧砚舟的声音更低哑,刻意放柔的语调带着一种哄慰的疲惫,他走近床边,却下意识地在她灼灼的目光下微微侧了侧脸,似乎想隐藏那片狼藉。他在床边一张椅子上慢慢坐下。
萧晚棠的目光扫过他贴着纱布的嘴角,又滑向他放在膝盖上的手——那手背上,还残留着两道细小的擦痕和未褪尽的红印。
她突然伸出手,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指,轻轻碰触到了他冰冷的手腕。
萧砚舟身体瞬间绷紧。
晚棠的手指没有太多力气,但那微凉的、带着生命印记的碰触,却像电流般击中了他的神经末梢。
她摸索着的,不是他手背的伤,而是——缠在他腕骨上、那串被衣袖半掩的冰冷莲台佛珠。
那上面,还隐约残留着一点己经氧化变暗、几乎看不出的褐红色斑点——是之前她指甲划破他掌心留下的血痕。
仿佛被那冰冷的珠子烫到,萧晚棠的手指猛地缩回,像只受惊的鸟雀。她眼中灼灼的光,瞬间掺杂了更复杂的情绪:
疑惑、不安,还有……被欺骗和压抑逼到边缘的痛苦。
房间里还有其他人在角落里
——萧凛挺拔而沉默的背影对着窗外渐深的夜色。
——萧竞珩靠在对面的墙上,双臂环抱,脸色铁青,眼神死死钉在萧砚舟身上,毫不掩饰愤怒的余烬。
暖黄色的灯光本是温暖的,落在萧晚棠苍白的脸上,却只映出一片触目的虚弱和被压制着翻滚的情绪。
她努力吸了一口气,肺部却传来涩疼的牵拉感。
目光从萧砚舟脸上移开,转向自己盖在薄被下的腿。
她动了动右脚尖。
那一下细微的动作,却牵扯到了膝盖深处某个隐秘的核心!
一股如同被生锈钢锯缓慢拉扯着筋骨脉络的、尖锐至极的剧痛骤然爆发!
痛得她瞬间闷哼出声,细密的冷汗瞬间布满她毫无血色的额头!
“晚棠!”萧竞珩下意识地要冲过来。
“别动!”一首沉默背对着的萧凛猛地转过身,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及时喝止了儿子。
他锐利的目光立刻锁定旁边值班的护士和护工。
护士立刻反应过来,快步上前,动作轻柔但有效地按住了晚棠下意识要蜷缩的身体。
“萧小姐,您还不能乱动!膝盖刚做完应急处理,固定带不能受力!”护士的声音温柔又带着职业的急迫。
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萧晚棠体内所有的侥幸和自欺欺人。额上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进颈窝的绷带边缘。
她急促地喘息着,目光扫过父亲强装镇定的严厉面孔,掠过哥哥脸上毫不掩饰的担忧和愤怒,最后,钉子般钉回了萧砚舟那紧绷着、竭力维持着安抚表情的脸上。
“爸……”她疼得牙齿打颤,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被逼到悬崖边的虚弱质问,“哥……护士……”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告诉我……我的腿……到底怎么回事?”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凿出来,“是不是……是不是很糟?我是不是……再也不能……”
“别乱想!”萧凛斩钉截铁地打断她,声音低沉如磐石,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力量,“只是旧伤有点麻烦!医生说养好就行!”
“是的晚棠!”萧竞珩立刻接口,语气急切,像是要赶走什么可怕的东西,“医生说了,就是需要更长时间静养!恢复期可能有点长,肯定能恢复的!一定能!”
护士也急忙补充,语速快得像背书:“萧小姐放心!医生评估过了,没有不可逆的损伤!您年轻,只要配合治疗,严格按照复健计划进行,功能完全可以恢复到不影响日常生活!甚至……”
“日常生活?”萧晚棠突兀地打断了她,那声音像一把淬了冰的薄刃,在一片伪装的温暖中骤然刮过,带着一种绝望的尖利嘲讽。
她看着护士骤然停下的话语,看着她眼中来不及掩饰的闪躲和一丝怜悯,再看看父亲和哥哥脸上那强装出来的、一戳即破的信心……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她脊椎瞬间蔓延到西肢百骸!
“呵……” 她竟然发出一声短促、干涩到极致的冷笑,那笑比哭还难看,眼里的光一点点灰败下去,只剩下被反复欺骗后烧尽的死寂。
她不再看他们任何人,目光重新落回那个坐在她床边,从头到尾没有说出哪怕一句虚假安慰的男人。
“哥……”她低低地喊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濒临坍塌、祈求最后一片真实浮木的脆弱,“我有话想问你……”
这一句话,让病房里的空气瞬间低到冰点!
连旁边准备重新调整仪器的护士的手都抖了一下,金属托盘里的针筒轻轻碰撞,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萧凛的眼神骤然锐利如鹰!
无形的寒气压向萧砚舟!
萧竞珩更是几乎要立刻上前——
萧晚棠却猛地闭上了眼睛,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窒息般的氛围。
她嘴唇翕动了几下,几乎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才吐出那几个字:
“都出去……我只想听他说……听他一个人说……”
这几个字,如同一个孤注一掷的宣言,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宁愿自我毁灭也要拽着对方一同沉沦的惨烈。
病房里死寂无声。
时间一秒一秒被拉长、凝固。
最终,那沉重得几乎能压断脊梁的沉默被打破。
是萧凛。
他深深地、没有任何多余情绪地看了萧砚舟一眼。
那一眼,没有暴怒,没有警告,只有一种更深、更沉、带着某种尘埃落定和最后审判意味的冰冷平静。
仿佛己经透过眼前的狼藉,看到了某种无可挽回的崩塌。
他什么也没说。
高大挺拔的身影率先移步,率先朝着病房门走去。
没有再看任何人。
脚步沉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肃杀。
萧竞珩像一头被强行勒住锁链的怒兽,胸膛剧烈起伏,眼睛猩红地死盯着萧砚舟,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护士和护工更是如蒙大赦,忙不迭地推着车,低着头飞快地消失在外面。
厚重的病房门,被最后一个出去的人轻轻带上。
“咔哒”一声。
隔绝了外面那个窒息的世界。
也将里面彻底圈成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的、濒临崩溃与真相的孤岛。
灯光似乎都暗了几分。
只剩下仪器持续不断的滴滴声,在凝固的空气中愈发清晰得令人心慌。
萧砚舟维持着坐在床边的姿势,没有动,也没有看向躺在床上的萧晚棠。
他微微低着头,额前垂落的发丝在他被打伤的侧脸投下一片更深的阴影,将他所有的神情都模糊了。
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指节绷得死紧,连带着腕骨上那串冰凉的佛珠都勒进了皮肉里。
时间仿佛静止了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