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沉重的门扉在身后合拢,隔绝了深巷中那沉甸甸的死寂和湿冷的暮气。空气里只剩下柴火在灶膛里哔剥作响的细微噪音,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感。
萧竞珩径首走向他昨晚清扫干净、摆放整洁的书房——那是整个家里唯一透着人气的地方。
他拉开一张藤编圈椅,背对着门口坐下来,打开案头一盏翠绿色的老式台灯。
昏黄的光线将他宽阔的背脊罩进一片小小的、孤岛般的光圈里。
晚棠默默地穿过前厅,脚步放得极轻。她停在书房门口,光线恰好勾勒着她纤细的身影边缘。
她没有立刻进去打扰,只是倚着冰凉斑驳的门框站了一会儿,静静地看着灯光下哥哥专注的侧影轮廓。
“哥……”
晚棠的声音带着一丝试探的柔软,打破了沉默。
萧竞珩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没有回头。
“外婆晚上说……灶台上煨了红枣莲子羹,问你要不要……”她的语气带着刻意找来的家常,像一个努力想修补裂痕的孩子。
书页翻动的声音停了一下。
“嗯。”一个听不出情绪的单音节从冷硬的背影里传出。
晚棠心中微松。
厨房里氤氲着微甜的暖香。晚棠小心地将白瓷碗端进书房,轻轻放在萧竞珩手边光亮的桌面上。
瓷碗底部与红木桌面发出温润的轻响。
“小心烫。”她小声提醒。
萧竞珩的目光依旧落在摊开的陈旧资料上,指尖搭在泛黄卷边的纸页边缘,似乎在查证着什么。
半晌,他才缓缓放下手里握着的红笔,动作显得有些僵硬迟滞。
他舀起一小勺红枣莲子羹,吹了吹升腾的热气,然后送入口中。
动作不疾不徐,依旧带着他那特有的、刻入骨髓的克制。
沉默在温暖的甜香里流淌。
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封死寂。
晚棠挨着桌子另一侧坐下,双手捧着自己那碗羹,小口吹着气。暖意从指腹一路蔓延到胸腔。
“…哥,”她抬起眼,看向被灯光柔和了侧脸轮廓的萧竞珩,鼓起一点勇气,声音带着努力装出的轻松笑意,“你猜我今天在菜市场……看到什么了?”
萧竞珩咽下口中的羹汤,动作停顿,没说话,但目光微侧,等待下文。
“那个卖鱼的老张头!”晚棠的声音带了点夸张的雀跃,试图打破沉闷。
“你还记得吗?就是小时候妈带我们去,每次都多给一条小鲫鱼,非说是我长得像年画娃娃特别喜庆的那位!他竟然还在那儿!头发都白完了!”她比划着。
“眼睛可尖了!一眼就认出我来!非塞给我两大条活蹦乱跳的大鲫鱼,说给漂亮女伢子炖汤补身体!”说完她忍不住弯起眼睛笑起来,脸颊在灯光下浮起薄薄的红晕,像初绽的棠棣花瓣,明媚又带着点羞赧。
这笨拙刻意却又生动的小故事,像一点微弱的火苗,悄然融化了书房里僵硬的空气。
萧竞珩握着勺子的手悬在半空几秒。
终于,一首紧抿着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丝极其微小的弧度。
“……是么。”他的声音低沉依旧,却奇异地少了之前那层冰封般的锐气,多了一丝几不可闻的、属于人间的温度。
“张伯……以前是当过侦察兵。”他似乎思索了一下,低声补充了一句不相干的话,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似追忆往昔的平缓。
晚棠眼中顿时一亮!
这点微小的、属于哥哥回应式的互动,像甘霖滴落干涸的土地!
她立刻顺着话头,叽叽喳喳地将白天在市场看到的各种琐碎有趣的、带着江城烟火气的细节一股脑倒出来:
哪个摊位婆婆腌的酸菜味道正,哪家新开的铺子豆浆特别香浓……她讲得很细,笑容也越来越多,仿佛要将过去几年刻意回避的、压抑的家庭沟通一股脑补回来。
萧竞珩安静地听着,手里的勺子缓慢地搅动着碗里的羹汤,偶尔才极其简短地回应一两个字:“嗯”、“挺好”、“知道”。
大部分时间他只是默默地听着,像个沉默的接收器。
但他身上那股令人窒息的、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气,却在晚棠那刻意营造的、带着傻气的欢声笑语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悄然退潮。紧绷僵硬的肩头线条也悄然放松了一丝。
一夜无话。
唯有灯下兄妹对坐,窗外清冷的月辉悄然铺满了江城的瓦檐。
翌日清晨。
出乎意料地,阳光穿透了连日笼罩的厚重云层,碎金般洒落在蜿蜒曲折、如同棋盘格子般的老城街巷里。
湿漉漉的青石板被蒸腾起氤氲的水汽,空气清新带着草木萌发的清香。
“哥!快点啦!” 晚棠的声音带着一丝属于少女的轻快雀跃,在巷口被阳光照亮的光明处响起。
她穿了一件乳白色的牛角扣厚呢大衣,围着一条暖杏色羊绒围巾,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扎了一个松软的马尾,脸上架着一副萧砚舟送的、遮住大半张脸的明星同款墨镜,却遮不住嘴角扬起的、带着阳光温度的明媚笑意。
她回过头,朝着站在老宅门洞阴影里,正低头整理袖口的萧竞珩招着手。
萧竞珩走了出来,身上是同色系的深灰大衣,质地挺括利落。
他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只是眉眼间那股如影随形的冰封戾气在今日和煦的阳光里,似乎被悄悄压回了眉梢深处,显得轮廓都柔和了几分。
他抬手调整了一下鼻梁上那副严谨的金丝眼镜。
两人没有开车,像许多年前一样,像两个最普通的游客,并肩融入了老城区喧嚣温暖的市井人流里。
人群熙攘,吆喝声、自行车的铃铛声、小孩子的追逐打闹声交织成嘈杂却充满活力的背景音。
萧竞珩高大的身形不动声色地将晚棠护在靠近街面店铺内侧的一边,避免她被往来穿梭的三轮车或急行的路人撞到。
“哥!你看那个!”晚棠突然兴奋地拉住他的衣袖,指着街边一个画糖画的手艺人。
金黄的糖稀在老师傅灵巧的手下蜿蜒流淌,眨眼间变成活灵活现的飞龙或振翅的凤凰!
晚棠像个孩子似的围在旁边看得目不转睛。
“来一个?”萧竞珩低沉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晚棠惊讶地抬头看他。
萧竞珩己经掏出了钱包,对老师傅言简意赅:“……要个……蝴蝶。”
不多时,一只晶莹剔透、惟妙惟肖的金黄糖蝴蝶递到了晚棠手中。
翅膀薄如蝉翼,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晚棠小心翼翼地举着,眉眼弯弯:“谢谢哥!”
阳光正好。
斑驳的光影穿过爬满老旧墙壁的枯藤枝桠,在两人行走的青石板上跳跃。
晚棠像个发现宝藏的孩子,对一切都充满了新奇。
一会儿踮着脚看糕点铺刚出炉的点心蒸腾的雾气,一会儿凑近路边支起的老画摊欣赏那些色彩浓烈的水墨年画。
“哥!快帮我拍一下这个!”
她拿起手机,对着路边一栋爬满常青藤、雕花格外精美的百年老宅门楼。
萧竞珩很自然地接过她的手机。他没有像普通游客那样随意拍下几张,而是认真退后了几步,调整角度。
屏幕里的画面构图干净利落,斑驳的时光印记与现代女孩明媚的身影奇妙地融合在同一个画面里。
阳光勾勒出晚棠微扬的侧脸线条,带着纯粹的笑容。
萧竞珩按下快门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那深沉的目光隔着镜片,在女孩脸上停留了一瞬,才缓缓移开。
“我看看!”晚棠跑过来拿回手机,翻看着照片,“哇!哥你拍得真好!”她惊喜地抬头看向萧竞珩,眼睛亮晶晶的,“专业级别啊!”
萧竞珩不置可否地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继续往前走。
但晚棠没动。
她忽然狡黠地眨了眨眼,拿起自己的手机:“别动!”
然后飞快地打开自拍模式,踮起脚尖,手臂高高举起!
“哥!茄子!”
猝不及防间,屏幕画面里,萧竞珩略带错愕和一丝僵硬的清俊侧脸,和晚棠笑靥如花、歪着头靠向他肩膀的大笑脸,就这样定格在了江城午后的阳光里!
背景是深巷老宅和马头墙上摇曳的枯枝碎影。
照片里,萧竞珩绷紧的下颌线条似乎也在这温暖的阳光里柔化了一些。
晚棠看着手机屏幕笑开了花,献宝似地凑近:“哥你看!”
萧竞珩垂眸看向手机屏幕。
画面里那个凑近他的、笑容灿烂毫无阴霾的女孩,和旁边表情略显疏离硬朗的自己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搭在身侧的、插在口袋里的手指,在无人看到的布料深处死死攥紧!
指关节摩擦,几乎要发出声响!
脸上的肌肉线条却纹丝不动,没有任何变化。
他最终只极其平淡地移开视线,目光投向街角,声音平稳:“拍的不错。”
晚棠心满意足地收起手机,又兴冲冲地跑到前面去了。
萧竞珩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欢快跳跃的背影消失在前方巷口被阳光照亮的拐角处。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初春微凉的空气。
阳光落在他笔挺的大衣肩头,却暖不进那双深不见底的、如同冰封荒原般的眼眸。
那眸底深处,被强行镇压下去的风暴,如同沉睡的火山口般翻涌起深红色的、无声无息的岩浆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