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冰冷的深水中起伏。没有时间感,没有方向感。只感到被一种恒定的、包裹着躯体的轻柔水流推涌着、悬浮着。光线是透过厚厚冰层渗透下来的、朦胧的冰蓝色。没有痛感,那些折磨了他如此之久的剧痛仿佛被这深蓝彻底溶解。身体像是被重塑的胚胎,在绝对寂静的深海中汲取着某种冰冷的营养。
每一次的“清醒”都极其短暂,如同被海流短暂托出水面换气。
昏暗的光线。
冰冷的触感拂过皮肤。
微弱的嗡鸣如同深海的鲸歌。
视野模糊晃动中偶尔捕捉到的景象是:巨大的、包裹着圆润金属外壳的不知名设备轮廓;上方镶嵌在穹顶上的、深邃流动的蓝色光带;偶尔有人影无声滑过,穿着某种深灰色或银白色的全身式柔性防护服,头部是半透明的球形面罩,看不清面容,动作精准得如同海底的机器人。
深海康复中心?
西装男人口中那个词不期然地在冰蓝色意识碎片中掠过,带着神秘和绝对的掌控力。
没有沟通。
没有言语。
只有绝对的静默和无微不至的冰冷“照料”。
一种被更高阶存在置于培养皿中的感觉强烈而清晰。
意识再次沉潜。
不知过了多久。
身体的感觉开始一点点从纯粹的冰封中复苏。不再是撕裂的剧痛,而是一种奇异的、带着微弱电流麻刺感的酸麻和沉重,仿佛每一根骨头都被替换成了沉重的铅块,每一块肌肉都在对抗着无形的巨浪。喉咙里的灼烧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特殊营养液浸润过的干涩麻木。
视野渐渐清晰。
他躺在……一个极为特殊的空间。
不是普通病房。更像某种高密度静音舱房。墙壁是浑然一体的哑光深灰色合金,泛着金属寒光。天花板同样是合金,没有任何可见光源,只有一圈极其细微的环形冷白色光晕从接缝处流泻下来,提供最低限度的照明。
空气异常洁净,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类似电离后产生的轻微金属臭氧味。绝对的寂静。心电监护仪的“嘀嘀”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脚下深处传来的、极其微弱但稳定到刻板程度的磁悬浮装置低沉核心运转声。
床(如果那能称为床的话)是一整块灰白色的复合柔性材料,完美贴合人体曲线,温度恒定在皮肤感觉舒适的微凉。没有任何束缚带,但他感觉自己被一种无形的压力场牢牢吸附在上面,连转动一下眼球都异常吃力。
左臂靠近肩膀处被植入了一个硬币大小的冷银色金属片,边缘平滑地嵌入皮肤之下。没有连接线,但似乎所有生命体征和康复数据都通过它传输。
意识深处,那具在普通病房被剧痛和恐惧撕裂的躯体,正在被这个名为“深海”的冰冷设施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和精度修复、改造。
工具。
这个词像深海的锚链,冰冷地沉入意识。
西装男人的话清晰地回响:“伤无‘关键性缺失’,可用性评级暂时划入‘高潜可控’。”
被标注为工具了。被纳入了一个超出他理解范围的冰冷流程。
不知过了多久。
绝对的寂静被极其轻微的气流声打破。
正对着床铺、那面浑然一体的合金墙壁上,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一道狭窄的竖缝。
一个穿着银白色柔性全身防护服的身影滑步进入。防护服勾勒出精悍却中性的轮廓,面罩的观察区是深邃的墨色,反射着舱内的微光。
无声。
没有任何脚步声。
只有那双包裹着特殊材料、看起来极其灵活的双手在床边悬浮着的全息操作台面上快速而精准地点按了几下。几束不同颜色的微弱光栅瞬间扫过陈默的身体,数据流在悬浮屏上飞速滚动。银白色身影专注地看着那些数据,姿态冷静如同操作精密机床的工程师,丝毫没有投下任何多余的情感波动。
几秒钟后。
悬浮屏光栅熄灭。全息界面关闭。
银白色身影没有任何表示,像完成了一项普通的维护作业,转身,以同样精确无声的姿态,退出滑门缝隙。
合金墙壁重新严丝合缝地闭合。
死寂重新笼罩。仿佛刚才只是一段被剪辑插入的无声程序。
时间在冰冷的静默中失去意义。
身体里的沉重感和电流麻刺感逐渐减轻。他能微微转动脖颈,极其缓慢地侧头看向床边悬浮操作台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嵌入式微型检测屏。
上面显示的不再是心率血压。
而是几个冰冷的数字和一串复杂图标:
骨骼强度:修复进度 93.7%(核心指标:抗冲击韧性提升至基准值180%)
肌肉组织密度:优化校准中(目标值:超极限恢复系数1.2)
神经传导速率:基线重构完成(冗余通路激活:37%)
代谢速率:提升至基准值130%(冷压液循环支撑)
身体在被强化。
像一件精密的武器,在被打磨,被重塑。
“高潜可控”的冰冷定义在眼前被具象化。
恐惧被一种更深的、如同海底暗流般的冰冷顺从所取代。反抗?逃离?在这座冰封着绝对科技和未知力量的“深海”堡垒面前,渺小如同蜉蝣。
意识再次沉浮。
某个“苏醒”时刻。
他感觉到舱内气流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
深灰色的合金墙壁再次无声滑开一道缝隙。
这一次,进来的不再是银白色工程师。
而是一个穿着深灰色哑光防护服的身影。体型高大、肩背宽阔。防护服的左胸区域有一个小小的、不易察觉的黑色双环交叠烙印纹章——像两股绞紧的链条。
林家的人。
他的动作同样精准无声。
没有携带任何检测设备。
他只是站在床边,隔着深灰色的面罩,目光(面罩墨色区域无法透视线,但那无形的注视感如同实质的压强)牢牢锁定在陈默脸上。
时间流逝。
足足有五分钟。
如同冰冷的激光在切割。
然后,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手套材质奇特,薄如蝉翼却泛着金属哑光),动作稳定、缓慢地,用手指(隔着那层特殊材料)极其仔细地按压了一下陈默右侧眉骨上方一块新生的、近乎愈合完全的疤痕区域。
力量不大,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检查意味。
陈默的身体本能地绷紧了一瞬。疤痕下细微的神经末梢被触碰,带起一丝尖锐的麻痛感。
深灰色身影似乎得到了什么验证。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面罩的微小角度改变),随即收回手。目光最后扫过陈默那双在静默中己经几乎凝固所有情绪的、如同冰封湖泊般的眼睛。
那墨色的面罩似乎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那冰层下是否还有残存的反抗余烬。
几秒钟后。
他似乎确认了某种“预期状态”。
利落地转身,无声滑出舱门。
合金壁闭合。
舱内再次只剩下绝对的死寂和恒定的低温嗡鸣。
几天?几周?
身体深处的沉重感进一步消退。那种重塑后的冰凉感渗入骨子里。他能轻微地、不引发警报地活动手脚了。
这一次。
合金舱门滑开的方式不同。
不是狭窄缝隙。
而是无声地向旁边平移,露出整个宽阔的门洞。
柔和却不耀眼的白光从门外流泻进来。
一个熟悉得让人骨髓生寒的身影,笼罩在门口光影勾勒出的剪影轮廓里。
冷雨薇。
她站在门口。
穿着一身极其利落的、似乎由某种特殊银灰色丝光纳米材质制成的连体长裤套装,剪裁精准贴合她纤细挺拔的身形。没有佩戴任何饰品。乌黑的发丝在脑后束成一个极其简洁、紧绷得一丝不苟的低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晰锐利的下颌线。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往日那种深藏在冰层下的疲惫感也消失不见。眼神极其平静,平静得像两片绝对寒冷的深冰湖。目光扫过舱内,最终落在悬浮台侧边的数据屏上,在那些冰冷的强化进度数字上停留了不足一秒。
然后。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测量仪器,毫无温度地落在了陈默身上。
从头到脚。
目光的移动极其缓慢、极其专注、极其冰冷。
像是在评估一件刚刚完成铸造、正在接受最终出厂检验的特殊工具。每一寸新生皮肤的纹理,每一丝肌肉在轻微挪动时的牵张角度,甚至……他眼底那片努力维持死寂的冰湖是否足够坚固和平整。
空气仿佛凝固成坚冰。
时间再次被无限拉长。
只有脚下磁悬浮核心那稳定不变的、如同命运齿轮咬合的细微嗡鸣。
冷雨薇迈步。
走进舱房。
银灰色的靴底踏在光可鉴人的深灰合金地板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走到悬浮操作台旁边。没有看那些复杂的悬浮屏。
她微微俯身。
动作幅度极小。
一只白皙得近乎透明、指骨分明、没有戴任何戒指的手,从纳米材料贴合袖口中伸出。
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绝对控制的精准,拿起放在操作台侧边托盘里的一颗东西——一颗红得如同鸽血般的苹果。
那只完美得如同玉雕般的手,将那颗苹果稳稳地托在掌心。
然后。
目光依旧锁定着陈默那双如同冰封的眼睛。
手臂极其稳定地移动。没有一丝颤动。
将那颗鲜艳、代表“恢复生机”的苹果。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完成某种仪式般的、冰冷的、绝对的施与姿态。
朝着陈默摊放在被子外、同样被强化液浸泡得略显苍白却蕴含着新生力量的手。
递了过来。
如同远古冰河时代的神祇,向着冰川峡谷下的蝼蚁,递下第一颗解封大地的新种。
空气里弥漫的臭氧金属味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住了。
那颗红艳欲滴的苹果悬在冰冷的光芒里,像一颗悬浮在时间之外的心脏。
陈默躺在冰冷的柔性地台上。
视线微微下垂,落在那颗苹果和被冷雨薇递到面前的、白皙到近乎耀眼的掌心上。
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
没有任何温度的传递。
只有“深海”核心那恒定不变的、令人窒息的低沉嗡鸣作为背景。
他缓缓地。
一点一点地。
抬起了自己那只同样变得冰冷、却己不再是属于污水巷里那个绝望乞儿的——布满新生薄茧却蕴含力量的手。
指尖微微向前探出。
无比缓慢、却带着一种近乎被程序设定好的、精准的移动轨迹。
在冷雨薇那双绝对冰冷的、如同等待某种最终检验信号的平静目光注视下。
在“深海”无情的金属核心运转声包裹中。
指尖终于,轻轻地,触碰到那颗苹果光滑冰凉的表面。
指尖传来那冰冷触感的瞬间——
头顶深灰色的合金穹顶深处,某个嵌入式的指示灯由冰蓝色瞬间转为极其轻微却极其纯粹的——
纯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