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绩再好有什么用,他政治背景有问题,能毕业就不错了。”
“就算毕业了,只能当个最边缘的文员,一辈子待在基层,老刘……谢青寄是你这几年带出来的最有天分的吧,真是可惜了。”
被点到名的年迈教授还没来得及说话,办公室的门被敲响,刘教授闻声抬头,从厚厚的镜片下投去一瞥。
谢青寄嵴背挺直,表情平静的在门口站着。讨论戛然而止,其余两位教授显出几分不自在,端着茶缸子走了出去。
“都听见了?”
谢青寄表情不变地点了点头。
今天市局领导来学校里讲座,谢青寄是老刘的得意门生,作为学生代表身着一身正装出来接待领导们。散会后,刘教授把谢青寄喊到他办公室去,递给他一张名片。
“他平时很忙,先不用去医院挂号,直接电话联系他,就说是我的朋友,他知道该怎么做。”
名片上印着心理医生的联系方式。
谢青寄接过,郑重其事地朝老师点头致谢。他这几年来心里装着事,不常笑,在敬重的师长面前更是不说多余的话,不做多余的事情,却在接过名片的一瞬间如释重负地叹口气,四四方方的一张薄纸在他手中有了重量,承载着谢青寄走投无路时的全部希望。
临走之前,刘教授又把谢青寄喊住。
“几个老师说的话不中听,但你不能不重视,咳,你哥怎么想的,你们有没有聊过这个事情?”
谢青寄迟疑一瞬,摇了摇头。
“其实你哥做什么改变都无济于事,上面已经给他定性了,我的意思是既然如此,你毕业以后要不要先留下来做助教,往学术方面发展?”
这次谢青寄不再迟疑,谢绝了教授的好意,没有解释为什么即使前途一片灰暗也要坚持争取一份警局中的工作。他转身走出学校,坐在车里的时候翻来覆去地看着名片,早上谢然问他想要什么生日礼物,谢青寄没有回答,谢然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如果告诉他想要的生日礼物就是要谢然去心理医生那里坐一坐,估计谢然能当场翻脸。
都怪二人出柜时发生的一切太过鸡飞狗跳,王雪新受了刺激,骗着谢然去看心理医生,有了这次不愉快的经历,谢然从此以后都抵触心理医生。
谢青寄不知道该怎样开口说服谢然,对生日更是不报半分期待。
犹豫过后,谢青寄把车开出,朝着名片上的地址驶去,决定先把谢然的情况简单描述,听听专家的建议,谢青寄不愿意什么都不了解就直接带谢然过去。
从对方家里出来时已是下午四五点,天色刚刚黑下,街边路灯亮起,谢青寄看着万家灯火,等红灯的时候恍惚一瞬,一眼就望到头的职场,郁郁不得志的人生,好像怎样都比不过在天黑时依然亮着等他回家的灯盏。
谢青寄心想:他不要平步青云,只要谢然每次做决定时,顾忌着他的存在就好了。
屋门一开,最先闻到的就是一股饭香,接着他看到玄关上随手乱放的车钥匙和手表。
谢青寄一一收好,谢然总是这样,东西乱丢乱放,每次都要人跟在他屁股后面捡东西。
赵高蹭到谢青寄脚下,略微焦躁地叫唤,桌上的几盘菜被保鲜膜包起,上面凝结着一层水汽,谢然并不在屋中,应该是刚做好,还热着的时候就出门去了。谢青寄没有在意,顺手给赵高开了个罐头,谁知那猫只闻了几下就不再理会,反复咬着谢青寄的裤腿。
换做平常,谢青寄肯定能第一时间发现异常,可他今天心不在焉,脑中反复重现着刚才与专家的对话,回忆着他和谢然的过去,妄想着他和谢然的未来,就这样靠着沙发睡了过去。
他睡得不安稳,在浅眠中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回到那个潮湿阴暗的水库旁,又一次目睹了谢然与母亲的争吵,他跟上哥哥提着钓竿怒气冲冲的背影,继而听到落水声,他想也不想,跟着跳了下去,可这次却没能抓到谢然的手。
谢青寄在梦中喊着谢然的名字,可一出口只是一串水泡,他开始喘不上气,视线逐渐变黑,接着身体猛地挣了一下,从梦中惊醒,这才发现原来是赵高这只肥猫压在他的胸口上睡觉。
他挥手把猫赶走,翻身坐起的一瞬间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热汗。入睡前没有开灯,现在屋中还是黑的,谢青寄抓来手机一看,已经晚上九点。
——谢然到现在还没回来。
惨白的屏幕映出冰冷的光,照亮谢青寄冷汗津津的俊美眉眼。他开始拨打谢然的电话,想问他去哪里了,怎么还不回家,可打出去的电话并没有被接通,相反还听出了异样的微弱震动。
谢青寄顺着声音找过去,在沙发下面发现了谢然的手机。
他维持着趴在地上的姿势,盯着那个手机愣神。
开着的窗户送进来一阵风,吹得人发冷发抖,谢青寄心跳极快,仿佛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从地上倏然起身,谢青寄找遍屋中每一个角落,谢然的衣服还在,抽屉里的银行卡也没动过,展示柜里收藏的腕表一块没少,谢青寄找遍了整个屋子,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谢然的东西还在,人却不见了。
常开的那辆大g车钥匙被随手扔在玄关,手机被猫推到了地上,又接着推到沙发下,谢然好像只是下楼遛个弯丢个垃圾,压根没走远,随时都会再回来。
谢青寄隐隐不安,走投无路之际打给老乔,祈祷着老乔告诉他谢然像上次一样只是碍于突况要去贵州躲躲。
“乔哥,谢然在你那里吗?”
“没啊,你俩吵架了?别老气你哥,多给他点好脸色……你等等,我问问瘦子,谢然今天好像来过。”
谢青寄心急如焚,几分钟后老乔的电话打了过来,他告诉谢青寄,谢然今天是来过,但见他不在,转了一圈就走了。
“他有没有说什么?”
“那倒没有,就交代我们不要违法乱纪,多攒点钱。你哥脾气你还不知道吗,最近半年乖得跟孙子一样,就怕给你惹麻烦,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谢青寄敷衍两句挂断电话,抓着车钥匙出门,他找遍了能想到的每一处地方,却都没有谢然的身影,天亮的时候回到家里,祈祷着一开门就能看见谢然。
门开了,走时什么样,回来时就是什么样,桌上放着谢然给他做的饭,他昨晚一口没吃,本打算等着谢然回来。
谢青寄有些绷不住了。
早晨六点不到,他把老乔从梦中叫醒,告诉他谢然失踪的事情。二人不敢报警,找到瘦子仔细询问谢然那天来的时候都说了什么,有没有什么怪异的举动。
瘦子一脸茫然,挠着头皮沉声道:“没啊?然哥正常的很,哦,他穿了件白衬衫……我们夸他来着,他说是穿他弟的,表情还特美,其他就没了。”
听见瘦子说白衬衫,谢青寄一怔。
谢然的衣柜中从来没有白衬衫,他不买这样的衣服,说他总是在外面跑,白色衣服不耐脏,唯一一次穿白衬衫,还是在高三的动员大会上穿谢青寄的,结果那天二人大吵一架,谢然从此以后再没这样穿过。
“小谢,小谢……你仔细想想你哥昨天在家有没有什么异常?”
老乔有些着急。
瘦子说谢然正常的很,谢青寄也觉得谢然正常的很,甚至从他脸上还看到了久违的笑容。
“……我,我不知道。”谢青寄从兜里掏出家门钥匙递给老乔,“他可能去找我爸了,我去我爸那里看看,你替我给学校请个假,这两天帮我喂下猫。”
话音未落,一夜未睡的谢青寄就再次开车上高速。
他因劳累过度而双眼赤红,开车的时候脑子嗡嗡响,可谢青寄却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只在加油站中停下买了瓶红牛,可他的期望却再一次落空,连谢文斌的面都没见着,他的爸爸托人传话出来,说谢然这两天没来过。
谢青寄绝望地闭上双眼。
庙里传来庄严的撞钟声,惊起树上的飞鸟,戴着眼镜的僧人见他神情不对,问他要不要进来坐坐。
谢青寄不信这些,摇了摇头,抬脚走了。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去哪里寻找谢然,只是盲目地开车离开,一来一回用了一天一夜,到家的时候已经是隔天十点钟,距离谢然失踪过去近三十六个小时。
谢青寄只在回程的路上把车停在加油站睡了两三个小时,他睡得不安稳,梦里都是谢然。上楼时听到隐约对话声,谢青寄脚步一停,眼中恢复些神采,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梯,门口站着的不是他朝思暮想的谢然,而是老乔和两名民警。
他们虽没报警,可谢然却一直是重点关照对象,他突然的消失引起了便衣的注意。
谢青寄站着没动,死死盯着两个警察,一瞬间心中掠过无数可能。
“你们找到他了?”
他故作淡定地开口,却掩饰不住语气中的颤抖。
“没有。”
谢青寄松了口气。
他还以为谢然死了,警察喊他去认尸。
一个小时后,谢青寄和老乔终于在警方提供的监控录像中,看到了“谢然”。
果然如瘦子所说,谢然在店里没有久坐,离开后就上了辆公交车,他在一处公墓前下车,拦了个路人替他送花,自己则在门口站着抽烟。
监控中的谢然宽肩窄腰,抽烟都抽得潇洒,谢青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知道公墓里躺着谁,也知道谢然为什么不进去。警方又点开另外一段,这次拍到的是晚上快要天黑的时候,谢然下了出租车,从路牌看是到海边去,他依旧穿着那件白衬衫,走到一个垃圾桶旁还把鞋给脱了。
马路上的监控拍到的画面就只有这么多,这是谢然最后一次出现在镜头中。
谢青寄怔怔地站着。
他看着画面中谢然定格下来的背影,耳边依稀听到民警和老乔的对话,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老乔问派打捞船了没有,民警说派了,什么都没捞着,所以才问他们有没有什么线索。老乔又问能不能发寻人启事,他们愿意给钱,给多少都行。
这时已经能从老乔的问询中听出他难以抑制地恐惧,他不敢设想谢然的下场。民警点了点头,又看向谢青寄,委婉地问他谢然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
谢青寄站着没动,像是突然变成了一个提线木偶,没人控制他,他就控制不住地盯着屏幕上的谢然,他没有回答,也没有人催促,老乔看他的眼神都有点害怕了,他还没有见过这种表情的谢青寄。
死寂般的几分钟后,谢青寄终于说话了。
他平静地反问警察:“你们是想说他可能跳海了吗?不可能。”
老乔抓着谢青寄的衣服让他仔细想想,是不是想到什么线索了。
谢青寄摇摇头,认真道:“他最怕水了,他以前被水淹过,所以不可能跳海。我这几天再去医院找找,可能是出什么意外,一时间联系不到我,或者……或者……”
他或者不下去了。
男民警走了出去,又换了个端着热水的女民警进来,她给递上来一块热毛巾,让他擦擦脸,问他是不是好久没有休息。谢青寄接过,胡乱擦了一把,麻木地点点头,知道接下来就该问他了,警察问话的这一套,谢青寄都懂。
“你和你哥生活在一起吗?家里还有没有别人?”
“都死光了。”
“你们这几天有没有发生过争吵?或者是他你哥身边有没有突然出现什么陌生人?”
“没有。”
这半年他和谢然根本吵不起来。
女警低头看了眼本子,朝谢青寄委婉问道:“据我们了解,在一个月之前,你找教授要了心理专家的联系方式,是给谁找的?”
“我哥。”
“谢然这段时间精神状态已经到了需要心理咨询的地步吗?他有没有对你说一些目的性很强的话?”
“……他只是问我想要什么生日礼物,我生日快到了。”
谢然问他时的表情是这样清晰地印在谢青寄的脑海中,他的哥哥躺在床上,一手撑着头,眼中带着笑意,他经常这样笑着看他。几乎是被凌迟般,谢青寄在警察旁敲侧击的问话下,回忆着那天早上发生的一切。
“那你哥有没有比较突兀的举动?比如突然提到以前从来没提过的地点之类的。”
……谢然说亲亲他吧。
谢然还说,不亲就不亲,可别后悔。
见谢青寄没有回答,女警又问了一遍。
这次谢青寄吭声了,他突然冷声道:“别说了。”
女警一怔,看着眼前眉目冷硬,不住颤抖的人,仿佛回忆这些关键细节对他来说是了不得的折磨,多说一句,多想一分都是痛苦。好在谢青寄的失态只维持了一瞬,只见他迅速恢复正常,抹了把脸,用理智平静到可怕的语气回答着刚才的问题:“对不起……他没有提到什么特殊的地点,更没有奇怪的举动,很平静,很平常,你还要问什么?我会配合的。”
谢青寄盯着自己的手,肩膀被人拍了拍,女警掌心的热意隔着衣物传过来。
“暂时没有了,先回家吧,有消息的话同事会第一时间联系你。”
谢青寄点点头,转身走了。
问话的时候老乔在外面等,谢青寄出去后看到他在哭,周围一圈人看着这个哭得毫无形象的中年男人。老乔鼻涕一把泪一把,弯着腰扶着墙,像是被搁在热水里的虾米乱扑腾,他抓着谢青寄说他这段时间什么都不做了,发寻人启事,雇船打捞,无论如何都要找到谢然。
他话说到一半就不说,但谢青寄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谢然不能就这样孤零零飘在海里。
谢青寄没有反驳老乔的说法,他到现在都是固执地认为谢然只是躲起来了,谢然就爱这样折腾人。
“你有什么打算?”老乔看着谢青寄。
谢青寄沉默很久,久到老乔走神想到谢然,眼泪又流了一脸,他才回答。
“我想回家睡觉……”
他看着窗外,声音轻飘飘地,眼中还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茫然,这眼神在谢青寄这种内心坚定的人脸上不常见。他嘴上说要回家睡觉,手却不听使唤,开着车来到埋葬着王雪新和谢婵的墓地门口,他问门卫:“您前两天有没有见到一个大约一米八的年轻男人?眼睛很大,眉毛浓,就站在这个位置抽烟,一连抽了两根,最后找别人替他送的花。”
门卫摇摇头,说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他不记得了。谢青寄又变着法子话术问了一遍,门卫依然不记得,反问他:“你要进去吗?”
谢青寄一顿,点点头,在王雪新的墓前坐了一会儿,他看着照片上王雪新关公一样的粗黑眉毛,心想王雪新能不能给谢然托托梦让他快点回家,谢然最怕王雪新的念叨。
两个礼拜前谢然还梦到过王雪新,早上起来的时候出一头冷汗,把谢青寄给折腾醒,扒着他的肩膀说昨天晚上梦见老娘了,谢青寄困得要死,懒得搭理。
谢然偏不老实,晃着谢青寄的肩膀,质问他最近是不是没给老娘烧纸,才让王雪新追到梦里,最后谢青寄不耐烦,箍着谢然往怀里一搂,夹着他的大腿睡。谢然被这样一抱,就老实了很多,在余温未散的被窝里再次睡去,谢青寄听着耳边平稳的呼吸声,睁眼一看,见谢然睡得安稳,又在他头顶亲了亲,跟着一起补觉。
谢青寄突然轻笑了一下。
这个笑先是因为想到谢然,接着再是嘲笑自己,一个要成为警察的坚定唯物主义者居然会想着让死人托梦。
他就这样神情恍惚地回到家里,一路上闯了几个红灯都不知道。四十个小时没有合过眼的谢青寄丝毫察觉不出困乏,到家后先是喂猫,冲冷水澡的时候想起有次谢然开门丢垃圾没注意脚下的动静,给贪玩的赵高溜了出去。
二人在小区里找了几个小时都不见踪影,最后谢然从网上查到剪刀大法,当晚赵高就回来了,在楼道里凶残地挠门,谢然更加凶残地批评赵高。
谢青寄洗完澡又精神起来,端着碗水放在灶台上,上面放着的剪刀对着门的位置。谢然是个人,剪刀大法起不了作用,这些谢青寄都知道,可他真的是没有办法,走投无路了。
桌上的饭有些发馊,可谢青寄来不及收拾。
他下意识不愿去改变屋中的一切,保持着谢然失踪前的样子。
寒风冷冽的楼道里,谢青寄形单影只地坐着,天开始变黑,周围也暗下来,他按照网上的教程喊着谢然的名字,一出声感应灯就亮起,无人应答灯就灭了,隔几分钟就响起谢然的名字,灯光再次亮起,谢青寄的声音比闹钟还准时。
在枯燥反复的明明灭灭中,他喊了无数遍谢然的名字,从小到大的记忆随着一声声毫无希望可寻的呼唤一一涌现,从儿时的他望着谢然高大的背影;到水库边上贴着谢然的嘴唇做人工呼吸的感觉;操场上漫天飞舞的红色钱币;最后顷刻化作几天前仍然记忆犹新的早晨,谢然轻声抱怨,说他不亲可别后悔。
富有节奏的轻声呼唤就这样停下来,感应灯久不曾亮起,谢青寄麻木平静地盯着眼前虚无的黑暗,他不愿意承认谢然不是失踪而是自杀,但也忍不住心想,谢然这样做的原因,是后悔了吗?
后悔着和母亲的争吵,后悔着年少轻狂,更后悔着和自己的弟弟发生这样一段不被接纳的情感。
如果再有一次重来的机会,谢然会更愿意选择安稳的人生吗?
谢青寄紧绷了近四十八小时的情绪突然在这一刻崩溃,他倏然起身,发了狠般回到屋中把桌上的碗盘全部扫到地上,一片狼藉中,谢青寄双眼通红,胸口不住起伏,额头青筋绷着,赵高害怕地躲在沙发后面,谢青寄心想:谢然凭什么就后悔了,凭什么就丢下他一个人了。
谢青寄难过哽咽,可又毫无办法,他的妈妈死了,姐姐死了,爸爸出家不愿意理会他,连谢然这个身兼数职,既是哥哥又是爱人的人也离开他了。
谢青寄发不了脾气,他连谢然的一句再见都没捞着。
不知过了多久,谢青寄才冷静下来,他漫无目的地看了看,踩过一地碎片剩菜剩饭,从沙发后面抱起发抖的赵高,往卧室去了。
他紧紧抱着十八岁生日那年谢然翻墙进来送他的猫,整个人蒙在被子里,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他不知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看见赵高把猫粮袋子咬破,猫粮洒了一地,它从地上捡东西吃,听见动静,回头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的主人。
谢青寄心想:这是谢然送他的猫,他怎么把谢然送他的生日礼物折腾成这样了。
一想到谢然,谢青寄又精神不少,几乎是有些神经质地迅速起床,把一身狼狈的自己收拾干净,又给赵高开罐头看,打扫饭厅卫生的时候门响了,谢青寄浑身一震,扔了扫把去开门,结果门外站着的是老乔。
谢青寄难掩失望,但又很快平静,仿佛过去的两天中有过无数次这样的经验。
老乔往屋里看了一眼,忍着眼泪劝道:“你哥还没找到,你不能先垮了。”
谢青寄平静而又理智地嗯了一声,问是不是有谢然的消息了?老乔摇摇头,说他只是不放心谢青寄,上来看一眼。谢青寄又嗯一声,当着老乔的面把门给关上了。
他跟学校请了假,整整一个礼拜没有踏出家门,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了自己的生日,像以前一样没有蛋糕,不曾许愿,甚至这次连家人的祝福都没有,期间刘教授打了个电话,问给他找的心理专家怎么去过一次就不去了。
谢青寄握着电话,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后知后觉出一阵钝痛,他声音苦涩地承认:“……谢谢教授,应该用不到了。”
再次出现在老乔面前时已是两周后,他带着一堆法律文件,商量着怎么处理谢然那些产业。谢青寄说话条理清晰,没有一句废话,显然这段时间里就在研究这些琐碎的杂事,老乔见他精神足,衣服干净整洁,走路时嵴背挺直带着风,和一个礼拜前的他判若两人,这才稍稍放心些。
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再提过谢然的名字,躲不过,就用“他”来代称。
老乔问了那天在警局问过的问题。
“你有什么打算?”
谢青寄迟疑一瞬,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话里的意思。
“我快毕业了,先毕业再说,然后还要准备考试,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想进警局工作。”
老乔没再多说,他以前问过谢青寄为什么谢然是做这个的,他又去当警察,是不是为了给他哥通风报信。现在谢然音信全无,连活没活着都不知道,谢青寄却依然要当警察,个中原因不言而喻,只可能是为了他哥。
谢青寄和老乔再一次碰面,已经是几个月以后谢青寄毕业。
老乔带来一个好消息,说发出去的寻人启事有了动静,有人说见到过谢然。
消息是从贵州来的,谢然避风头的时候曾在那里躲过七个月。谢青寄和老乔立刻动身,结果到了以后才知道,别人只是看中了他们提供的巨额奖金,贵州的山村里根本就没有谢然的影子,能提供的也只是一张谢然曾留下过的合影。
走的时候谢青寄没跟着一起走,他把家门钥匙给了老乔。
“我想在这里住两个月,有他的消息你就告诉我。他是一个很恋旧的人,我觉得他有机会还是会到这里,我只住两个月,两个月里没有他的线索我就回去。”
他语气一顿,继而低声嘱托:“能不能麻烦你照顾一下我的猫,把它接到你家好吗?它脾气不好,但是很乖,很懂事,不要人陪,也不挑嘴。”
老乔拍了拍谢青寄的肩膀,独自一人踏上了回程的路,在来之前他就有预感,如果这次依然没有谢然的消息,谢青寄可能会在谢然生活过的地方住一段时间。
贵州阴雨连绵,谢青寄过了两个月断网的生活,他不曾用任何娱乐软件,但手机的电量永远满格,害怕错过任何一个可能会带来谢然消息的电话。这两个月中他也没有空闲,走访了镇上大部分住户,艰难地拼凑出谢然短短七个月的生活痕迹。
谢然早上起来喜欢去东边的早点铺子喝茶,和大爷们聊天吹牛下象棋,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大爷们吹嘘自己孙子儿子的时候吹嘘自己的弟弟。大爷说自己孙子在班上成绩名列前茅,谢然就说那我弟弟学习也不差,大爷说自己儿子一表人才,谢然就说那我弟长得像电影明星,到最后把附近爱唠嗑的大爷都给得罪了一遍,只能去找大婶们玩。
大婶们看谢然长得俊,要给他介绍对象,谢然就说自己有对象了,好不容易才追到手的,不敢在外面乱搞,还说自己对象遇到事就爱憋着,还有点小脾气,吃醋了也不乐意说。谢然还说他不敢得罪自己的对象,得罪了又得哄好半天。
谢青寄最开始听的时候还笑,笑着笑着就沉默了。
大婶们问他:“怎么了?怎么突然就这样,眼睛怎么红了孩子?”
谢青寄抹了把脸,说是被风吹的。
大婶们又笑:“你也长得俊啊,有对象吗?”
谢青寄笑着点头:“有的,他脾气也挺大……好久没跟我说过话了。”
“吵架了?哄哄啊,别怕丢面子,等人跑了你就知道后悔了。”
谢青寄没吭声,大婶们没有在意,不知谁起了个别的话头,大家的注意力被转移,又嘻嘻哈哈说别的去了。谢青寄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不合时宜地沉默发呆,半晌过后,他用别人听不到的音量,低声道:“是后悔了。”
比原定时间留的又久了些,谢青寄在四个月后离开贵州,准备回去参加招警考试。
开到熟悉的小区中时谢青寄恍惚一瞬,在车上坐了很久才下来,他上楼的脚步很慢,好像故意拖着,连找钥匙的动作都磨磨蹭蹭,当把手放在门把上要用力的时候停住了。
谢青寄盯着门把,一些似曾相识的画面被再次想起,他深吸一口气,接着推门而入。
老乔把他的房子打理得很好,看得出会定期找人过来打扫,谢青寄摸了把鞋柜,上面一丝灰尘都没有,一切都还是他和谢然住在这里的样子,只是赵高没了,屋子里冷冷清清的。
谢青寄脱了鞋,打开柜子翻出拖鞋,要把鞋往里放的时候停住。
谢然的生活习惯有些差劲,东西总喜欢乱丢乱放,以前回到家里脱下的鞋从不规矩摆进鞋柜,有次谢青寄回家后没看见,踩着谢然的鞋摔倒磕破下巴,这才治好了谢然这个臭毛病。
谢青寄想了想,把鞋随手扔到地上,扔完以后盯着看,还觉得不对劲,用脚把鞋给拨乱了,摆出谢然平时一回到家鞋子乱飞的模样,这才觉得对了。
他又把脱了的外套随手丢到沙发上,喝完的水杯丢在水槽里,翻出个烟灰缸,遥控器卡进沙发缝。
做完这一切后,谢青寄心里才舒服些。
——有谢然在的家就该这样。
谢青寄给自己点了个外卖,下去拿的时候碰到隔壁邻居。邻居看见他,笑着过来打招呼,问谢青寄最近怎么样?
“还不错。”谢青寄客套地点点头。
“你哥呢,怎么好久都没见谢然了啊。”
谢青寄的笑容僵在嘴边,突然觉得眼光刺眼,他听见自己平静道:“我哥出去旅游了,过一段时间就回家。”
邻居点点头,客套完,人走了。
谢青寄背着光,一个人站在楼道里,他闻到飞扬的尘土味道;听见这层的住户在看电视,小孩子在哭,老人在咳嗽;沉甸甸的外卖袋子缀在手中,勒得他小手指一半通红,一半发白。
是啊,谢然呢?
谢青寄听见一个声音这样问自己,好像是他自己的,又好像是妈妈的,是姐姐的,也可以是他和谢然共同认识的任何一个人的,每每有人见到谢青寄,就会问他,谢然呢,谢然去哪里了。
谢青寄从这一次次直接的问询中感受到一股痛彻心扉的钝痛悔意。
他不得不明白,不得不面对,不得不勉为其难地承认:谢然好像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谢青寄回到家里,坐在桌前安静地吃完他的外卖,鞋子摆好,杯子刷干净,脱下的外套规规矩矩挂在柜子里,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天的外卖好像很咸。
老乔得知谢青寄回来,说把赵高给它送回来,小乔隔着电话哭。
“怎么了?”
“哎……养出感情了,我女儿从小就喜欢小动物,以前她身体不好我不让养。”老乔带着歉意解释,一手捂住话筒,小声斥责女儿,让小乔不要不懂事。
“我现在就给你送回去,小乔给它买了好多玩具,对猫比对我孝顺。”
谢青寄笑了笑:“不用了,你们养着吧。”
他挂了电话,蒙头睡得天昏地暗。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在梦里梦到谢然,谢然也不说话,就一个劲看着他笑,谢青寄去抓他的手,谢然就消失了。
他第一次梦到谢然,谢然不说话。
第二次梦到谢然,谢然还不说话。
到第三次的时候,谢然终于开口了,他说:“好好生活啊小谢。”
谢青寄一下就从梦中惊醒,睁着眼坐到天亮。
他从这天起再也没有梦到过谢然,谢然连他梦里都不愿意来了。
几个月后,谢青寄通过考试,被分配到当地的警局实习,他的推荐信是刘教授帮忙给写的,他委婉地暗示谢青寄,如果在警局做的不顺利,可以随时来他这边。
谢青寄说无所谓了,他争取这份工作,也只是搜集哥哥消息时能方便些。
接下来的日子谢青寄表现得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按时上下班,同事聚会也会参加,在工作中表现积极,偶尔还能和大家开开玩笑,可下了班,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会一个人坐着发呆。他从不和同事聊自己的家人朋友,很少人知道他曾有过哥哥、有过姐姐。
有次聊天的时候谈到独生子女的话题,谢青寄找借口走开了。
老乔也不怎么和他聊谢然,只在有次喝醉的时候嚎啕大哭,他告诉谢青寄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难过道:“我这辈子真是走大运才能交到谢然这个朋友,你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那段时间我真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劲,怎么就这样了,怎么就坚持不下去了。”
“你们家的事情我多少知道一点,谢然是不是觉得他让大家失望?……可要不是谢然,我这辈子还不知道要混蛋成什么地步。”
这个问题谢青寄曾自问过无数遍,后来才想明白,不是谢然让这个世界失望了,是这个世界让谢然失望了,是他让谢然失望了。
老乔又醉醺醺地问他:“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我还记得你哥躲出去那段时间,最惦记的就是你的生日。”
谢青寄“嗯”了声,又说他不过生日,叫老乔不要费心。
老乔没在意,酒意彻底上头,说谢然不在了,他不会亏待谢青寄,以后谢青寄就是他的亲弟弟。老乔说着说着,就哭起来,这一刻谢青寄彻底明白,有人跟他一样,从未停止过对谢然的思念。
谢青寄这人一向口不对心,十七岁那年说不会爱自己的哥哥,结果却爱的要死;说要回家睡觉,睁着眼睛在楼梯上坐了一夜眼巴巴地喊着谢然的名字;说不过生日,却在生日那天偷偷买了个生日蛋糕。
他都快要忘了生日蛋糕长什么样了。
一片烛光中,谢青寄静静地坐着,他的身边留了三个位置,留给妈妈、姐姐、和谢然。虽不过生日,可他知道过生日的流程,他要许愿,要切蛋糕,许愿的时候不能出声,有三次异想天开的机会。
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将蜡烛点燃,谢青寄闭上眼睛,温暖的烛光驱散黑暗照亮他的脸,他不贪心,不奢望三个愿望全部实现,他只有一个心愿:想要时光回到过去,他想要再见谢然一面,哪怕是在梦里。
谢青寄虔诚地想,他积攒了十几年没有许过愿,就让他实现一次吧,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要谢然活着。
许愿完毕的人睁开双眼,仿佛是害怕再次陷入灰暗,他迟迟不肯吹灭蜡烛,就这样坐着发呆,蜡油顺着烛身滴落在蛋糕上,和奶油融在一处,稍有点风吹过来,蜡烛明明灭灭。
谢青寄就这样对着一根蜡烛,一声不吭地坐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蜡烛灭了,谢青寄象征性地吃了口蛋糕,其实他的心中已不报任何希望。
谢青寄躺在他和谢然躺过的床上,手摸着谢然枕过的枕头,在一片晨光中安静入睡,这一天似乎与往常没有任何不同,他不曾注意到飞速倒退的时针,不曾注意逐渐脱落发黄的墙皮和在睡梦中变化的陈设以及桌上融化的蛋糕。
一阵风吹过。
谢青寄在半梦半醒间闻到了熟悉的槐花香味。以前王雪新带着姐弟三人住的那个小院子中就种着一颗槐树,王雪新会从上面摘槐花蒸给他们吃,但谢婵从来不碰,因为槐花里面容易生虫,她被谢然吓过很多次。
他睡得不安稳,身上燥热,手似乎还被人绑住,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咒骂呻吟,谢青寄的头跟着疼起来,接着他的耳中涌入更多的声音,麻将牌砸在桌上,王雪新嘀嘀咕咕地算牌,谢婵在笑。
谢青寄怔怔地睁开双眼,艰难从地上起来,朝思暮想的人突然就这样出现在面前。
这人揉着后脑勺,浓眉大眼,额头的碎发散乱,带着特有的潇洒不羁,眼中总是带着不服气不服输的神情,正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房间布局。
谢青寄愣了。
他看不到墙上贴着的海报,看不到桌上放着的诺基亚,丝毫没有意识周遭环境压根不是在梦里,他的生日愿望真的实现了,可是他只看得到眼前这个人。
谢青寄想,他终于又一次梦到谢然了。
“谢青寄?”
这人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谢青寄眼眶,踉踉跄跄地站起,一步步走过去。
他心里想到:他真的恨死谢然了。
【作家想说的话:】
如果世界只剩你我存在!!!!为何人们依然争论着那未来!!!而践踏着现在!!!!
争论着那未来!!!!!而践踏着现在!!!!!践踏着现在!!!!
过两天再放个重生后日常番外甜一甜(本来没有的,但我良心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