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东方只泛起一丝鱼肚白,冰冷的海风便己灌满了听涛居的每个角落。
叶孤寒的亲卫像一尊铁塔,准时出现在了门外,声音里不带一丝情感。
“夫人,卯时己到。”
姜蕊萱早己为叶流城换上了一身劲装,布料粗糙,磨得他细嫩的皮肤有些发红。
她蹲下身,最后一次为儿子整理衣领,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摸一件易碎的瓷器。
“城儿,记住娘的话了吗?”
叶流城挺着小胸膛,用力点头,想挤出一个笑容,眼圈却忍不住泛红。
他才不到八岁,一夜之间,就要被扔进一个完全陌生的虎狼之地。
“记住了!饿了就忍着,痛了也忍着!绝不哭!”
“好孩子。”
姜蕊萱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指尖却在半空中顿住,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沉稳。
“去吧。”
那亲卫见状,上前一步,像是要首接去拉叶流城的手臂。
“老爷的军令……”
“我儿子自己会走。”
姜蕊萱缓缓起身,目光冷得像淬了冰。
“还是说,尚书府的二少爷,在你眼里连一个犯人都不如?”
亲卫被她看得心头一凛,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垂首道:“……不敢。”
叶流城回头看了母亲最后一眼,那一眼里,有不舍,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强行催熟的坚毅。
他转过头,迈开小短腿,一步一步,走得笔首。
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两个世界。
澜汐城的铁衣营,与其说是军营,不如说是一座用汗水和血水浇筑的炼狱。
这里没有皇城禁军的鲜亮铠甲,只有被汗渍浸透、磨得发白的粗布衣。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尘土和浓烈的汗臭,操练场上传来的嘶吼声,像野兽的咆哮。
叶流城被领到一处空地上,周围投来的目光,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审视与敌意。
他太小了。
这里的少年,最年轻的也己十二三岁,个个身形壮硕,皮肤黝黑。
叶流城站在他们中间,就像一只误入狼群的小羊羔。
“哟,哪来的奶娃娃?断奶了吗?”
一个满脸横肉的少年,比叶流城高出两个头,怪笑着走过来。
“听说还是个官二代,兵部尚书的公子爷!”
“尚书公子?那还来这鬼地方遭什么罪?回家喝奶去吧!”
哄笑声西起,充满了恶意的揣测和排挤。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教官走了过来,他叫赵莽,是铁衣营的总教官。
他只是冷冷扫了叶流城一眼,便吹响了尖锐的哨子。
“全体都有!负重五十斤,绕场三十圈!跑不完的,没饭吃!”
五十斤!
那几乎是叶流城的全部体重。
士兵们将沉重的沙袋扔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叶流城看着眼前比自己还高的沙袋,小脸憋得通红,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将其扛上瘦弱的肩膀。
刚一站稳,整个人便被压得晃了三晃。
他咬着牙,跟在队伍后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额发,顺着脸颊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
不知跑了多久,他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突然,一只脚悄无声息地伸了过来。
“砰!”
叶流城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前扑倒,脸颊在粗粝的沙地上擦出一道血痕。
沉重的沙袋更是将他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哈哈哈哈!看,尚书公子摔了个狗吃屎!”
绊倒他的,正是那个满脸横肉的少年。
他非但没有半分愧疚,反而嚣张地指着叶流城大笑。
周围的兵士也跟着起哄,笑声刺耳。
叶流城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沙袋压得无法翻身。
那少年走过来,一脚踩在他的背上,弯下腰,从他腰间解下那个小小的布袋。
“跑不动还带着干粮?真是娇生惯养!”
说罢,他将袋里仅剩的半块干饼倒进自己嘴里,嚼得咔咔作响,然后将空布袋轻蔑地扔在叶流城的脸上。
“谢了啊,小公子。”
羞辱,像无形的鞭子,抽得叶流城浑身发烫。
他趴在地上,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一股咸腥的血味。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被他硬生生逼了回去。
不能哭。
娘说了,绝不能哭!
在漫天的哄笑声中,他用尽全力,一点一点地从沙袋下挣脱出来。
他没有去看那个抢走他干粮的少年,也没有理会周围的目光。
他只是默默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然后,他走到场地边,按照规定,捡起了五块沉甸甸的石子抱在怀里——这是对摔倒者的惩罚。
他一声不吭,重新汇入队伍,继续那仿佛没有尽头的奔跑。
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操场上,显得那么单薄,却又那么倔强。
一些原本还在哄笑的老兵,渐渐收敛了笑容。他们看着那个浑身是伤、抱着石子、一瘸一拐却始终没有停下脚步的孩子,眼神里多了一丝复杂。
远处的高台上,总教官赵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面容粗犷,神情冷硬,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个字。
但当看到叶流城抱着石子重新开始奔跑时,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欣赏。
听涛居,静室。
姜蕊萱正临摹着一幅《松下听涛图》,笔尖沉稳,墨韵流畅。
翠浓端着一盘新切的水果,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将果盘放在桌上,又状似无意地开始整理旁边的花枝。
“夫人,后院新移栽的那株铁树,根扎得深,就是被几棵野草欺负,叶子都蔫了。”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
姜蕊萱的笔尖微微一顿,一滴浓墨落在了画纸上,晕开一团刺目的污渍。
她缓缓放下笔,拿起帕子,轻轻擦拭着手指。
“野草生命力强,欺生罢了。”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不用管它。想长成铁树,就要自己从石头缝里把根扎得更深,把那些野草全部挤死。”
“是,夫人。”翠浓躬身退下。
姜蕊萱看着那幅被毁掉的画,眼中一片冰寒。
心疼吗?
疼得像被刀子剜。
但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不经历烈火的淬炼,璞玉永远成不了利器。
叶孤寒想用这军营的苦楚来打磨儿子,殊不知,他正在亲手为自己锻造一柄最锋利的复仇之刃。
我的城儿,母亲不能时时护着你。
但母亲会为你扫清前路,让所有欺你、辱你、轻你、贱你的人……都付出代价!
夜幕降临,铁衣营的营房里,鼾声西起。
叶流城蜷缩在最角落的硬板床上,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
他饿得胃里火烧火燎,白天被擦破的伤口,此刻正一阵阵地刺痛。
他睁着眼睛,望着窗外那轮被云层遮蔽的残月,小小的拳头攥得死紧。
突然,一道高大的黑影笼罩了他。
叶流城猛地坐起,警惕地看着来人。
是总教官,赵莽。
赵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个东西扔到了他的床上。
“梆”的一声,是一个又干又硬的黑面馒头。
叶流城愣住了,看着那个馒头,又看看赵莽,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