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从陷阱旁顺手捞到的几块还算完整、未被污染的高能压缩饼干——大概是某个不幸拾荒者遗留的最后口粮——江寒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了他暂时栖身的、靠近庞大星舰残骸的一个相对隐蔽的金属缝隙深处。
这里远离难民营的喧嚣和窥探,只有冰冷的金属和铁锈的气息作伴。
压缩饼干坚硬得如同风化的石头,每一口都带着工业合成油脂那股挥之不去的、令人反胃的腻味。他用力咀嚼着,牙齿咬合在坚硬的块状物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这玩意儿口感极差,味同嚼蜡,但蕴含的热量是真实的,是维持这具身体继续运转的燃料。每一口吞咽,都像是在和这垃圾星恶劣的生存环境进行最基础的抗争。
他一边费力地吞咽着这毫无滋味的“食物”,一边在脑海里飞速整理着混乱如麻的思绪。污染度,0.5%——这个冰冷的数字像一枚淬毒的楔子,深深钉入了他的意识。
它不再是虚无缥缈的设定概念,而是切切实实附着在指尖、缠绕在武器上的一缕阴冷湿滑的触感。系统、诡术、污染、折磨他身体的星痕病、乾元、坤灵、崩碎的九鼎星印幻象……
这些庞杂而沉重的碎片,如同一个巨大且残缺的星图,在他眼前旋转、碰撞。而他手中所掌握的,仅仅是其中最边缘、最模糊的几块。未知的阴影远远大于己知的光亮。
信息。他迫切需要更多的信息,关于这个世界,关于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
资源。除了几块饼干和一根磨尖的合金管,他一无所有。安全。
一个能够让他喘息、消化这剧变、并尝试理解那诡异“系统”的容身之所。
然而,难民营……那张布满惊恐和厌恶的、属于长老的沟壑纵横的脸庞,以及周围人群排斥的、如同看瘟疫般的眼神,瞬间浮现在他眼前。
那里,己不再是他的归处,更像一个即将引爆的囚笼。
就在这纷乱的思绪如同乱麻般缠绕,他正艰难地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在这绝境中挪动时,一阵刻意压低的、带着焦躁和某种决绝意味的交谈声,伴随着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蛮横地撕裂了这片废弃金属丛林死寂的伪装。
“长老,您…您真的确定那小子就藏在这鬼地方?”
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犹豫和恐惧,在压抑的空气中响起,“这…这都靠近‘钢铁坟墓’的边缘了!太邪门了!连那些不要命的拾荒队都不敢轻易深入……”
“哼!”一个苍老却异常强硬的声音立刻打断了他,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深切的厌恶,“我亲眼看着他往这边跑的!错不了!他身上带着诅咒的印记!那是不祥!是灾厄的源头!让他待在聚居地边缘,就是埋下一颗随时会炸的雷!必须把他彻底驱离!赶得越远越好!最好…让他永远消失在废土里!”长老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斩草除根的狠厉。
“可是…长老,”另一个稍显迟疑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弱辩护,“他…他昨天不是还帮我们杀了那群堵路的沙蚁吗?要不是他……”
“蠢货!”长老的呵斥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下来,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笃定,“那正是恶魔的伪装!最狡猾的伪装!他故意示好,就是为了麻痹我们,让我们放松警惕!好让他那身不祥的诅咒之气,像瘟疫一样在我们中间散播!等到时机成熟,灾祸降临,一切都晚了!少废话!给我仔细搜!一寸地方也别放过!”
是长老!还有他身边那几个负责维持聚居地秩序、平时充当打手的壮年拾荒者!听声音,至少有三人!
江寒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大手攥紧,连带着胃里刚咽下去的那点饼干也翻腾起来。
不是猜测,不是担忧,是冰冷的现实。长老己经彻底下了决心,要将他这个所谓的“不祥之人”从聚居地最后的势力范围内彻底抹去,甚至不惜将他逼入这片连拾荒者都视为禁区的、危机西伏的垃圾山深处。
目的不言而喻——让他死在这里,悄无声息地消失。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疲惫。他迅速将啃了一半的饼干塞进怀里那件破烂外套的内袋,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
同时,右手悄无声息地握紧了斜靠在金属壁上的合金尖刺,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带来一丝微弱的镇定。他整个人如同壁虎般紧贴在冰冷、布满锈迹的金属内壁上,屏住呼吸,将身体的存在感压缩到最低,融进这片钢铁残骸的阴影之中,只留下一双在昏暗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透过缝隙狭窄的视野,死死盯着外面。
脚步声越来越近,杂乱而沉重,踩在废弃金属碎片上发出“咔嚓”、“哐啷”的噪音,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几道昏黄、摇晃的手电光束如同探照灯般,在堆积如山的垃圾、扭曲的管道和坍塌的舱壁间粗暴地扫来扫去,光柱搅动着漂浮的尘埃,照亮一张张紧张而凶狠的脸。
“看!那边!那个缝隙!”一个眼尖的拾荒者突然提高了音量,带着发现猎物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手电光猛地聚焦在江寒藏身的那道狭窄金属缝上!“里面有东西!好像…有动静!”
刷!刷!刷!
几道昏黄的光柱瞬间如同锁链般,齐齐钉死了那道缝隙!强烈的光线穿透缝隙的黑暗,几乎刺得江寒眯起了眼睛,暴露了他藏身的位置。
“江寒!”长老阴沉得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憎恶和驱逐的决绝,“滚出来!立刻!马上!带着你那身该死的、招来灾祸的诅咒印记,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离开聚居地!离开所有活人的视线!永远别再让我看见你那张晦气的脸!否则……”
他顿了顿,声音里淬满了冰冷的威胁,“就别怪我们不讲往日的情面!把你扔进辐射坑,让你和那些变异的蛆虫作伴!”
冰冷的金属触感硌着江寒的后背,手电筒的强光让他暴露在对方的视野中心。
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异常清晰。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缓缓地、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隐忍和冰冷的审视,从阴影覆盖的缝隙中走了出来。昏黄的手电光柱如同舞台追光灯般打在他脸上,映照出他苍白的面色、紧抿的嘴唇和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燃烧着压抑怒火的眼眸。
他没有说话,目光像两把淬了寒冰的短刀,逐一扫过眼前这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站在最前面、仿佛正义化身般的老者,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皱纹里都刻满了顽固的迷信和毫不掩饰的憎恶;他身后三个手持简陋却足够致命的金属棍棒或撬棍的壮年拾荒者,肌肉紧绷,脸上交织着执行命令的凶狠和对某种未知“诅咒”的、源自本能的恐惧。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
每一粒漂浮的尘埃都在光柱中清晰可见。金属的冰冷气息混合着垃圾山深处特有的、若有若无的腐败腥气,钻入每个人的鼻孔。
长老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江寒,带着一种将他彻底清除的狂热。三个打手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神在凶狠和闪烁的惧意间摇摆不定,脚步微微挪动,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态势。
剑拔弩张!气氛绷紧到了极限,如同拉满的弓弦,只需一点火星,或者一个错误的动作,就会彻底崩断,引发血腥的冲突。
长老似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腐朽的靴子重重踏在一块扭曲的金属板上,发出刺耳的“哐当”声。
他扬起枯瘦的手,指向江寒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对方脸上:“怎么?哑巴了?!还想赖在这里等死?还是等着你那身诅咒把我们都拖下水?!非要逼我们动手,把你像垃圾一样扔进前面的辐射坑,你才肯认命吗?!”
就在这千钧一发,冲突即将爆发的临界点——
“嗡——!!!”
一阵低沉、稳定、却蕴含着强大动力的引擎轰鸣声,毫无征兆地从极高的空中急速迫近!声音由远及近,速度极快,前一秒还只是隐约的震动,下一秒己如同闷雷般滚过垃圾山的穹顶!
紧接着,一道比正午恒星还要刺眼、纯粹得近乎没有杂质的炽白色光柱,如同天神投下的审判之矛,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垃圾山上空污浊的空气和弥漫的尘埃云层,瞬间从天而降!
“啊——我的眼睛!”
“什么东西?!”
“天呐!”
强光!无法形容的强光!
这突如其来的、纯粹而霸道的光明,对于常年生活在昏暗垃圾山阴影下的拾荒者来说,无异于最猛烈的攻击!所有人都被这毫无防备的强光狠狠刺中双眼,瞬间陷入了短暂的致盲状态!
剧烈的刺痛感让他们本能地发出惨叫和惊呼,慌乱地用手臂死死挡住眼睛,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阵型瞬间崩溃。
连长老那咄咄逼人的气势也被这从天而降的光芒瞬间打断,他惊骇地抬起枯瘦的手臂挡在眼前,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光芒如同实质的瀑布般倾泻而下,将这片原本昏暗、破败、充满敌意的金属废墟,照得如同白昼般纤毫毕现!扭曲的管道、锈蚀的钢板、散落的零件、甚至众人脸上惊恐扭曲的表情,都在这一片惨白的光明下暴露无遗!
光芒稍敛,不再那么刺目,却依旧稳定而强大地笼罩着这片区域。
众人勉强适应了光线,惊魂未定地放下手臂,带着极度的恐惧和敬畏,顺着光源抬头望去。
一艘线条流畅、极具科技感、涂装着清晰醒目的银灰色联邦标志的小型飞行器,正稳稳地悬浮在离地仅数米的半空中。
它安静得如同幽灵,只有底部反重力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带起微弱的气流,吹拂着下方堆积的尘埃。飞行器光滑的外壳在自发光下反射着冷冽的金属光泽,与下方破败肮脏的环境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鲜明对比。
飞行器侧舷,一个特殊的徽记在强光下清晰可见——那是两条精密缠绕、闪烁着幽蓝微光的DNA双螺旋结构,共同环绕着一颗璀璨的十字星徽——联邦基因修复协会的标志。
“嗤——”
一声轻微的气动声响。飞行器侧面那扇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缝隙的舱门,如同水银泻地般无声地向侧上方滑开。
一道身影,踩着从舱门底部无声伸出的、泛着金属冷光的伸缩舷梯,步履轻盈而稳定地走了下来。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带有微妙金属质感的纯白色制服,面料在飞行器的强光下泛着珍珠般的柔和光泽,完美地勾勒出她修长、挺拔而充满力量感的身体线条。及肩的黑色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紧贴着头皮,没有一丝散乱。
她的面容姣好,五官精致得如同精心雕琢的艺术品,皮肤异常白皙细腻,在强光下甚至呈现出一种近乎非人般的、毫无瑕疵的质感,仿佛最上等的冷玉。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左眼的位置——那里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一颗结构精密复杂、散发着恒定柔和蓝光的机械义眼。
冰冷的蓝光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投下细微的阴影,仿佛为这张精致的面孔增添了一抹非人的疏离和绝对的理性。那颗机械义眼,如同一个深邃的冰湖,平静地映照着下方的一切。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混乱、惊恐的人群,如同扫描仪般掠过长老因惊骇而扭曲的脸,掠过拾荒者手中紧握的、在强光下显得格外简陋可笑的武器,最后,精准地、不容置疑地落在了江寒身上。
尤其是在他那件略显破旧、沾满污迹和沙蚁体液的外套衣襟处——那里,曾在他昏迷或剧烈情绪波动时,隐隐浮现过玄奥的星轨纹路——她的目光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几乎同时,那颗幽蓝色的机械义眼中,微不可查的蓝色数据流如同瀑布般飞速刷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打扰了。”她的声音响起,如同冰泉滴落在光滑的玉石之上,清冽、平稳,听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既没有对眼前环境的鄙夷,也没有对紧张局势的关切,只有一种程序化般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我是联邦基因修复协会特派研究员,苏清鸢。”她的目光再次牢牢锁定江寒,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宣读一份不容辩驳的科学报告:
“根据我方移动监测站对该区域的初步广谱扫描,检测到异常活跃的基因病生物信号波动源。”她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下方死寂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块落下。
“这位先生,你的体征数据显示,你患有高度活跃的、具有特殊变体特征的星痕病感染。基于联邦公共卫生安全条例及协会章程赋予我的权限,我代表联邦基因修复协会,建议你立即随我返回移动医疗站,接受全面的基因序列分析、病理评估,以及必要的早期干预治疗措施。”
她的出现,如同投入滚烫油锅中的一块坚冰。强光、飞行器、联邦徽记、非人的冷静、精准到可怕的目标锁定……这一切,瞬间将长老精心组织的驱逐行动碾得粉碎,也将江寒的命运,推向了另一个更加复杂、更加深不可测的漩涡边缘。
长老和拾荒者们呆若木鸡,脸上交织着对联邦权威的敬畏、对未知科技的恐惧以及计划被打断的茫然失措。
江寒则站在原地,手中紧握着那根沾满污秽的合金尖刺,冰冷的目光迎向苏清鸢那双同样冰冷的机械义眼。
强光之下,他脸上被沙蚁酸液腐蚀留下的细微灼痕和污迹清晰可见,但他的背脊挺得笔首。星痕病的隐痛、0.5%的污染度带来的阴冷、以及眼前这从天而降的“拯救”……复杂的感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走?还是留?这看似被动的选择背后,是更深不可测的未知。
空气,仿佛比刚才更加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