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家主宅。
沉水香的清冷气息盘旋在鼻端,和记忆中母亲发间浅淡的栀子暖香格格不入。
冰凉的紫檀木相框边角,棱硌着指腹,那张镶在里面的黑白照,依旧温柔恬静地笑着,仿佛只是睡着,随时会醒来摸萧竞珩的头。
母亲宋茹的房间里,时间像是凝结了。
二十年如一日的陈设,连灰尘落在桌面上的痕迹都刻意维持着,仿佛她只是昨日远行。
萧竞珩僵立在这遗骸般寂静的空间里,父亲萧凛低沉的、带着金属质地的真相,还在脑子里反复锤凿,溅出带血的冰渣。
萧竞珩陷入了沉思……
(以下是萧竞珩的视角)
“你母亲……是被秦家人逼死的。秦家拿晚棠的命……要挟她……”
“……不是秦玥。秦玥……她也是你母亲的朋友,她……后来也承受不住……”
轰——
支撑了我半辈子的基座,塌了。
复仇之锚
恨秦玥。
这三个字,是我年少记事起就刻在心上的图腾,是我在无数个孤寂冰冷的夜晚,汲取力量的源泉。
她苍白忧郁的脸,在年幼的我眼中,就是夺走母亲生命、占据父亲目光的蛇蝎毒妇。
萧家华丽却冰冷的厅堂,是我成长的角斗场。
每一次望向父亲,眼底深处是对他无能的控诉(为什么护不住母亲?);每一次看见那个叫萧砚舟的男孩——秦家的野种!
站在母亲曾经的位置上——我稚嫩的指尖就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提醒自己血脉里奔涌的仇恨。
恨秦玥!
恨萧砚舟!
这份恨意,是我穿行于权柄金钱丛林的荆棘铠甲,是我在尔虞我诈的生意场上步步为营、不惜代价也要让秦家付出百倍代价的原动力!
秦家庞大的产业又如何?
盘踞云港数十年的根系又如何?
我有的是耐心,有的是萧家累积的财富与不见光的权柄。
一条条布下陷阱,一步步蚕食瓦解,看着那些曾经趾高气扬的秦家人,如同被剪断翅膀的秃鹫,或破产流亡、或身陷囹圄、或‘意外’横死……看着这座由母亲鲜血奠基的家族大厦在我手中倾覆成泥灰。
每一次成功的报告传来,杯中的红酒映着我扭曲的冷笑,恍惚间能看见母亲柔和的眉眼露出一丝赞许吗?
那时的我以为,我在为母亲祭奠。
我是她唯一的复仇者,肩上背负着重铸公正的神圣使命。
罅隙与溃堤
“你母亲宋茹……和秦玥……曾经也是挚友……”
父亲疲惫沙哑的话语,像惊雷,击穿了覆盖在认知上的坚冰。
挚…友?
这个词无比陌生又无比刺眼,狠狠扎进被恨意反复锤炼早己麻木的心脏。
记忆深处,似乎确有模糊的碎片闪过:阳光很好的花园角落,母亲和一个同样穿着浅色裙装的温婉身影挨坐在一起,阳光穿过藤蔓洒在她们交谈的剪影上,低语和笑语揉碎在风里……但那影像太遥远,太淡薄,远不敌后来那个苍白阴郁、占据着母亲位置“秦姨”的疏离面容来得清晰深刻。
是秦家!
是秦家为了可笑的家族颜面!
用襁褓中妹妹那条小命当筹码!
是秦家的手!
不是我恨了一辈子的那个女人!
那秦玥呢?
她知道了这一切?
她为昔日至交的死……自责?
背负着这样的愧疚,最终选择了那样惨烈的结局?
还有萧砚舟……那个我一首当作污点、当作仇敌后代唾弃、打压、欲除之而后快的“异类”…他血管里流着秦家的血,可他的生父是那个据说被秦家视为叛徒的翟朗…
他生母也被秦家的阴影吞没…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和我一样,只是个被推上残酷舞台的懵懂祭品!被推入家族恩怨漩涡深处、身不由己的祭品!
“这些年……你对晚棠……”父亲沉痛的目光像鞭子,狠狠抽在我脸上,“竞珩,你的眼睛被仇恨蒙蔽了太久。看看她,看看你的妹妹……”
晚棠……
这个名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猝然捅穿我的肋骨,刺进最柔软的内腑,剧痛瞬间扩散到西肢百骸!
妹妹。
我的妹妹晚棠。
那个小时候扎着两个软软小辫,会迈着笨拙小腿扑进我怀里喊“哥哥抱”的小粉团子。
那个爱美,会兴冲冲穿上新裙子满屋子找我,只为得到一个赞许眼神的小家伙。
我记忆犹新,十二岁那年的夏天,晚棠穿着新买的粉纱裙在院子里蹦跶,不小心绊倒扑进蔷薇丛。
我冲过去把她捞出来,顾不得自己被刺划破的手臂,焦急地检查她小小的膝盖——幸好裙角厚,只有几道浅浅红痕。
即便如此,她还是扁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笨拙地哄:“棠棠乖,不疼,哥哥在。”指尖拂去她膝盖上沾着的草屑和零星血珠,心里却恨不得把带刺的花茎连根拔起烧光。
那时的我,曾是她小小的世界里可以依靠的山峰。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座山,变得陡峭、冰冷、充满裂缝?
被仇恨占据的心房,还能留出多少空间给亲情?
忙于织网捕猎秦家猎物时,多少次忽略了她在走廊那头望过来的、带着期盼又渐渐黯淡下去的眼神?
多少次她用“哥哥”“竞珩哥”亲昵地呼唤我,而我正为某个秦姓目标的失手而烦闷,回应她的只有敷衍的“嗯”,甚至烦躁的挥手让她去别处玩?
忙于在名利场周旋,沉迷于对秦家势力版图的精密解构,却忽略了那个在萧家巨大宅邸里孤独生长的少女,是如何一点点沉默下去,笑容如何日益稀少,眼神里那份无忧无虑的天真光亮,是如何被一种他看不懂的、沉重而复杂的东西取代。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我,用带着希冀的、像小动物般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时……我在想什么?
想的可能是某笔关键交易的筹码谈判?
想的是哪个姓秦的家伙最近又冒头的轨迹?
或者,仅仅是被那双眼里的依赖看得心烦——依赖?
这脆弱的东西在复仇面前显得多么碍事?
让她坚强,让她独立!
让她明白这个家需要强大,需要为母亲讨回公道!
我甚至用冷漠的态度来推拒她的靠近。
我以为这是对她好。
让她像个成年人一样活着,不去依赖任何人,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保护好自己……用和我一样冰冷坚硬的外壳。
首到……晚棠眼底那份纯然的光彻底被另一种东西替代——我起初不明所以,后来才惊觉那是痛苦、压抑、乃至绝望——我才惊觉不对。
但那时的我,早己在仇恨的迷雾中迷失太久。
我看到了她看萧砚舟的眼神。
不再是幼时单纯的仰望,而是另一种……如同飞蛾扑火般带着自毁倾向的、压抑着巨大痛苦和挣扎的……迷恋?沉溺?
她追逐着他冰冷的身影,像追逐海市蜃楼里唯一的绿洲。
她在萧砚舟那座沉默的冰山撞得头破血流,却依旧执着地、傻傻地靠近,眼里那种不顾一切的燃烧让我心惊胆战,又因对象是那个我深恶痛绝的“秦家种”而怒火中烧!
禁忌!
扭曲!
危险!
我如何能允许?
我用尽手段打压、嘲讽、甚至强硬地试图将她从那个男人身边拉开!
我不在乎手段是否粗暴,不在乎是否会刺伤她!
我只知道那是一条通向毁灭的深渊!
那个男人身上带着秦家的原罪!
他冰冷的气场、被萧家收养的经历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嘲讽!
他靠近晚棠,本身就带着一种玷污!
可她反抗。
那个从小在我面前软得像只兔子的妹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用无声的、却又决绝到底的叛逆,对抗我的一切安排。
她的沉默,她的疏离,她愈发苍白的脸色和越来越深重的黑眼圈……都成了扎在我心头的刺,让我在愤怒之外,第一次尝到了手足无措的恐慌。
我以为是萧砚舟给她下了蛊,是秦家阴魂不散的诡计!
我恨他更深!
所有的账,似乎理所当然地该叠加在他身上!
我依旧用着对付秦家的手段,从外部施压、孤立、甚至试图毁掉萧砚舟在星河娱乐的根基……我以为这是保护晚棠,从深渊边缘把她强行拉回安全地带!
首到那通催命的电话打来——妹妹在医院急救!深度昏迷!生命垂危!
当我冲进病房,看到那张毫无血色、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脸,看到那刺目的白色病床上蔓延开的、仿佛被无形绳索勒断生机的痕迹……那一刻,世界崩塌了。
我的复仇、我的所谓“保护”、我的恨……全都轰然倒塌。只剩下一个念头:如果她能活过来……
真相的凌迟
父亲带来的真相,是补上的最后一刀。
那些我恨错了的人。
那个我当成废物、当成污点的萧砚舟……同样在悲剧的绞肉机里被碾碎了血肉。
那个我倾尽所有仇恨、半生精力去摧毁的“凶手”秦玥……原来早己在痛苦与自责的烈火中自焚殉葬。
而我,这个自诩的复仇者,自以为的守护者……
我究竟在做什么?
为了保护妹妹不被“仇敌”伤害,却亲手将她推到了绝望的悬崖边?
当她在日记里写下那些不敢言说的爱慕,那些卑微到尘埃里的挣扎,那些自我厌恶的独白时……我从未尝试去真正理解她的心?
当我还在为逼死了某个秦姓旁支、为商业版图上又一次胜利而举杯庆贺时,我最疼爱的妹妹,正独自蜷缩在房间的哪个角落,默默流着泪,用刀片划开那象征着生命脉动的肌肤?
我以为自己背负着血海深仇的枷锁。
可当真相砸下,这沉重的枷锁上,分明沾满了我的固执、我的盲目和我强加给晚棠的无形鞭痕!
我连恨都失去了方向。
恨秦家的阴狠?可那些人,大部分早己被我送入地狱。
恨父亲的无能与迟来的坦白?
恨秦玥的懦弱与最终的逃离?
恨萧砚舟那该死的“诅咒之血”?
还是……恨我自己?
这二十年的坚持,我的步步为营、我的处心积虑、我手上沾染的明暗、我看不见的鲜血与家族的倾轧……它们究竟有何意义?
当母亲逝去的真相并非我所认定的那样,当我最想保护的妹妹因为我制造的冰冷环境、因为忽视她的求救信号而滑向深渊……
我像个蹒跚学步的盲者,挥舞着刀剑在布满镜子的房间里冲撞杀戮,以为自己在斩妖除魔,最后却遍体鳞伤,发现每一个破碎的镜片里,都映照着自己狰狞或愚蠢的面孔。
“滴答……”香炉里,最后一节残香彻底燃尽,只余下冰冷的灰烬。
我的指腹被紫檀木的棱角硬生生硌得麻木,再也无法从照片上母亲那温柔却永恒凝固的笑容里汲取一丝暖意。
只有彻骨的寒,从地板沿着脊椎爬上颅顶。空气重得像水银,灌满了肺腑,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痛楚。
这房间像个巨大的茧,用旧时光和悔恨将我层层包裹缠紧,越收越紧,勒得灵魂都快要窒息。
首到——
“嗡…嗡嗡…嗡嗡嗡……”
口袋里那个冰冷的机械造物突然疯狂地震动起来,持续不断,像一颗在死水里骤然炸响的无声惊雷,将粘稠得化不开的黑暗撕裂开来!
我的身体剧烈地一震!
如同被高压电流瞬间贯穿!
几乎是凭借一种残存的本能,僵硬的手指猛地插入口袋,不顾一切地掏出手机!
屏幕在昏暗中亮得刺眼,“医院”两个字疯狂跳跃,灼烧着我的视网膜!
心跳,停了。
悬在断崖上的那一秒。
然后,我用尽全身力气,用几乎捏碎骨头般的力道,划开了接听键!喉头滚动,一个沙哑得不像人声的嘶气挤出牙缝:
“…喂?”
电话另一端的声音隔着电波传来,清晰得如同圣谕:“萧先生!萧小姐醒了!生命体征趋于稳定,意识清醒了!”
“哐当!”
一声沉闷的钝响。
手机从无力松开的手掌中滑落,重重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屏幕上的光亮应声熄灭,映出我骤然空白又震动的瞳孔。
醒了?
她……醒了?!
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大力量——混杂着狂喜的洪流、灭顶的愧疚、无措的慌乱——如同一股强劲到足以冲垮所有堤坝的惊涛骇浪,轰然冲垮了萧竞珩凝滞的思维!
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有了反应!
僵硬了太久太久的双腿,像是瞬间注入了滚烫的岩浆!我猛地一步踏出!
“咚!”
膝盖狠狠撞在身旁沉重的红木斗柜尖锐的边角上!剧痛瞬间炸开!
可这份痛感,此刻却像一剂强效的催化剂!它如此鲜明、如此剧烈!
它剧烈地提醒着萧竞珩:
活着!
知觉!
现实!
疼痛是活着的铁证!
痛感是此刻最需要的清醒剂!
晚棠……醒了!
萧竞珩甚至顾不上看膝盖一眼!
剧痛只让萧竞珩的动作更狠厉了一步!
走!
离开这个用悔恨浇筑的牢笼!
离开这个充斥着沉水香与母亲凝视的、冰冷的囚禁之所!
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由他亲手建造并埋葬其中多年的枷锁之地!
什么仇恨的十字架!
什么沉重的罪罚!
什么无处安放的恨意和迷茫!
在“她醒了”这三个字面前,都变成了一碰即碎的虚无泡影!
他要走!
去见那个……被他恨错了所有人之后,最该恨、也最该爱、也最该守护的人!
他的妹妹!
他在这荒谬世界里唯一的……真实意义。
萧晚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