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陷入死寂。冰蓝的冷光带如同凝固的泪水,在粗糙的岩壁上缓慢流淌。
陈默背对着光源,侧卧在悬舱床冰冷的金属外壳里。身体每一根线条都绷紧如同待击的弓弦。他闭着眼,呼吸刻意拉长放缓,模拟沉眠的频率。但所有高度强化的感官——听觉、触觉、甚至是皮肤的温差感应——都如同张开的无形罗网,死死笼罩着水源台前那个凝固的身影。
没有声音。
但空气中每一个分子都承载着凝重的重量感。
他能“听”到极细微的、水流残存在不锈钢池壁向下滑落的“滴答”声。能“看”到在紧闭的眼睑内形成的、冷雨薇僵立在水源台前的冰冷倒影。更能清晰地“感知”到那无声的对峙中绷紧的临界张力——她的隐忍,她的屈辱,她的挣扎。
时间,在绝对的沉寂里被拉长成最残酷的刑罚。
终于。
一声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衣料摩擦声。
如同冰面裂开第一道缝隙。
冷雨薇动了。
极其缓慢,带着巨大的迟疑和抗拒。纤长的指尖极其轻微地触碰到了台面那片冰冷的深蓝色凝胶贴片。药物特殊的凉意顺着指尖神经逆流而上,仿佛是对她的无声讥讽。
更多的衣物摩擦声响起。极轻,带着一种被逼到绝路般的自我剥离。羊绒外衣被极其缓慢地解下,挂在水源侧壁的悬钩上。然后是紧身冲锋服拉链缓缓下滑的低沉锯齿音。每一声都像在她冰封的自尊外壳上撕开一道口子。
陈默依旧维持着沉眠的姿态,纹丝不动。
但悬舱床内壁恒温合金冰冷传导的触感下,他强化的核心肌肉群因巨大的专注而绷紧到了极致。他甚至能通过地面微微传来的声波震荡,感知到她动作的精准轨迹:指尖撕开药物贴片封装背胶膜、那瞬间加重的呼吸频率(因为抬手牵扯肩部伤区)、微不可闻的吸气和药物冰凉贴片瞬间与伤区皮肤接触时肌肉条件反射般的细微收缩……
“嘶……”
一声细微到极致、却如同惊雷炸响在陈默敏感听觉中的吸气声!混合着凉意渗透伤区的复杂生理反应和被彻底剥夺防御地带的心理剧痛!
冷雨薇似乎在用全部意志压制那微小的破绽。衣服重新披上的“窸窣”声带着仓促和冰冷的决绝。脚步声终于响起,走向另一张悬舱床的方向。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拖着铁枷。
“噗。”
她躺进悬舱的声音有些仓促。
屋内重归死寂。氧气过滤装置的低频嗡鸣重新占据主导。两道压抑的呼吸声在冰蓝的光影中交织。
冰川的药理制剂开始生效。
强烈的镇定成分与肌体修复因子如同无声的潮水,迅猛地冲击着她高度警戒的神经中枢。即使以冷雨薇惊人的意志,也难以完全对抗“深海”特供级别的药理强制力。她的呼吸节奏在药物作用下被迫放缓、加深,生理性的强制放松不可抗拒地降临。
陈默保持着伪装。
但他的思绪却在冰冷的悬舱内如同沸腾的熔岩!那道旧疤引发的十年记忆在药物无形的催化下汹涌回潮!冷雨薇此刻被迫卸下的防御姿态,像一把钥匙捅开了他脑海中最混乱、最黑暗的碎片——
(闪回)
暴雨肆虐的废旧仓库。刺鼻的霉味混杂着铁锈和机油的气息。空气粘稠得像凝固的血。闪电划过破损天窗,瞬间点亮黑暗!一道扭曲的人影举着肮脏的消防斧,猩红着眼睛向他扑来!“把东西交出来!狗崽子!”咆哮裹着血腥气!
那时的他!多么弱小!多么仓皇!像一只被丢进斗兽场的老鼠!本能地后缩!后背狠狠撞上冰冷的货架!铁锈碎屑扎入皮肤!脚下一滑重重摔倒在冰冷湿滑的污水里!绝望席卷全身!死亡的气息如同冰冷的蛇缠住了喉咙!连惊叫都被恐惧掐断!
“走!”
一个清冽的声音刺破雨幕和混乱!冰冷!带着决绝!
一道纤细的身影如同鬼魅!从侧后方的黑暗堆料区猛扑出来!不是挡在他身前!是扑向他!
冷雨薇!是她!
她的动作快得只剩一道模糊的白影!眼中燃烧着陈默从未见过的、足以冻结地狱的冰与火!
“噗嗤!”
血肉被钝器撕裂!
刺耳!
温热的液体如同炸开的花!瞬间喷溅了他满头满脸!浓重的血腥味混着雨水冲入口鼻!视野被一片刺目的红遮蔽!
“呃啊——!”冷雨薇痛苦的闷哼如同重锤砸在他心口!她身体重重一颤!右肩下方己经被撕开一道可怕的裂口!血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水泥地面上!但她硬是没倒下!左臂以一个难以置信的诡异角度死死绞缠住了袭击者持斧的手腕!指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吧”声!像在粉碎钢铁!
袭击者因剧痛爆发出困兽般的咆哮!巨大的力量猛地将缠斗中的两人甩向旁边的废弃引擎铁架!
“砰!”
金属撞击的巨响!
冷雨薇后背狠狠撞上锈蚀的铁架!她的身体如同被撕裂的破布娃娃瞬间下去!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肩膀那道旧疤(原来位置在肩后)如同活过来般狰狞绽开!但她右手竟然同时甩出了一个尖锐的金属扳手!砸中了袭击者的眼窝!鲜血迸射!
袭击者捂着眼睛发出非人的嚎叫!
冷雨薇靠着铁架滑落,单膝跪地。巨大的痛苦让她脸上所有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咬出了血痕!那双看向被甩到一旁惊魂未定的陈默的眼睛……那双眼睛!带着剧烈痛楚模糊的泪光!瞳孔却依旧如淬炼过的星辰!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焚烧一切、连痛苦都能吞噬的火焰!那不是怜悯!是……近乎于恨铁不成钢的、愤怒的火焰!
在引擎沉重的阴影和冷雨薇温热的血泊中,在袭击者最后的惨嚎和暴雨的嘶吼里,那如同烙印般的嘶吼炸开:
“看清了吗……陈默!”她喉咙嘶哑,每一次吐字都带着血沫,眼睛如同冰与火锻造的尖刀,死死刺穿他的狼狈,“这就是他们的手段……不堪一击的蝼蚁! 给我听好……”她痛得声音都在抖,目光却锋利如新磨的剃刀,穿透雨幕和混乱,劈开他卑微的灵魂,“十……十年!我给你十年时间!”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砸进他心口!
“爬上来!”她眼中迸射出的疯狂火焰几乎要将他烧穿!“成为……能让我……看得起的……!如果你还做不到……” 剧痛让她吸气困难,喘息如同破损的风箱,但那双眼睛死死锁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字一顿,带着血的腥甜和泪的热度,从牙缝里挤出最残酷也最炽热的命令:
“……滚回你的阴沟去烂透! 别……别让我……挡过的刀……成为……笑话!”
悬舱床中。
陈默的身体猛地剧烈痉挛了一下!紧闭的眼睑下眼球疯狂颤动!
那段被药物和黑暗环境强制唤醒的尘封记忆,如同狂暴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竭力维持的冰封壁垒!冷雨薇苍白染血的脸!眼中那冰与火交织的愤怒与火焰!那句混着血腥气的十年之约!如同最炙热的烙铁,狠狠烫穿了他“冰川”的冰冷外壳,首抵陈默那从未真正死去的灵魂深处!
疼!
比被改造的骨骼碎裂更疼!
是灵魂被硬生生撕开的剧痛!是真相被血淋淋揭开的灼烧!
他不是工具!
从来不是!
那十年之约是血与刀的契约!是生与死的鞭笞!是一粒被怒火包裹的种子,深深埋进了名为“陈默”的骸骨深处!
而现在,“冰川”这层外壳下,这粒种子在药物催化、在残酷记忆冲刷下……正裹挟着十年压抑积累的愤怒与渴望……轰然破土!
悬舱另一侧。
深蓝色药物贴片正源源不断释放出强效镇静成分,透过皮肤深层神经束精准冲击中央脑干。冷雨薇强迫自己维持的意识防线在药力冲击下节节败退。呼吸变得绵长沉重。
她的意识深处也开始沉沦。
不再是雪峰,不再是危机。
而是更深的、更冰冷的黑暗。
那个仓库的血腥气。后背撞上冰冷锈铁的剧痛。刀刃撕裂肌肉的酷刑……不!不对!
更深处……
似乎……有模糊扭曲的脸在谩骂唾弃……一个阴暗角落被反锁的房间……冰冷彻骨的浴缸水流……
“废物……”
“…血……脏了……”
“抹掉……”
“……工具……”
混乱的碎片如同海底剧毒的泡沫,在镇静剂的麻醉效果下翻滚上涌,混合着肩后那道被药物激发的旧疤深处传来的、跨越了漫长时空的、锥心刺骨的锐痛!
“呃……”
沉在深睡边缘的冷雨薇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因剧痛冲击而扭曲的呜咽。身体无意识地微蜷,像要避开冰冷的刀刃。一滴冷汗混着生理性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沁入鬓角的黑色发丝中,在冰蓝的冷光下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微亮轨迹。
黑暗中。
陈默不知何时己睁开了眼睛。瞳孔深处不再是冰川的死寂,而是燃烧着被血与火燎烧过后的、幽深而暴烈的暗芒。
他像一尊凝固的阴影,纹丝不动地矗立在悬舱床的阴影里。所有的感官穿透药力制造的低频嗡鸣,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一声微弱的、饱含巨大痛苦的呜咽,以及那滴滑落鬓角的液体碎裂的微光。
那颗在深渊冰封下被彻底激怒的种子,正咆哮着撞击名为“冰川”的牢笼。
他缓慢地、无声无息地翻身。
悬舱床毫无声息地打开。
光脚踩在冰冷粗糙的岩石地面上,没有一丝声音。
一步。
一步。
沉默地走到冷雨薇的悬舱床前。
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里。
没有碰触。没有言语。
他只是低头,看着悬舱透明盖下她那张即使在药物强制催眠中、依然被痛苦与梦魇折磨而拧紧的眉宇。看着她鬓角那道清晰的泪痕。
时间,在这无声的凝视中如同凝滞的寒冰。
安全屋外。
凄厉的风暴尖啸透过厚重的石门缝隙隐隐传来,如同疯狂的野兽想要撕裂这寂静的堡垒。
冰蓝色的冷光在他脸上切割出冷峻如岩层的轮廓。幽深的瞳孔深处,那团被残酷记忆点燃的火焰,正灼烧着比雪山更沉重的情绪——一种混杂着十年痛楚、明悟后的狂怒与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强烈进攻性的痛惜。
“十年……”
低沉如同冰川深处闷雷滚动的声音,第一次,不再仅仅为了服从命令而振动空气。那是灵魂深处冲出的风暴。
他看着悬舱里睡梦中依旧被冰冷回忆刺痛的冷雨薇。
每一个字都像在滴血:
“……时间到了。债,我来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
轰隆——!!!
一道前所未有的狂暴惊雷,劈裂安全屋外沉闷的风暴,狠狠砸在雪峰之巅!巨大的轰鸣震得整个山体都在隐隐颤抖!悬舱里的冷雨薇被这自然伟力惊得身体一震!悬舱盖板都在嗡嗡共鸣!这轰鸣仿佛是对他无声誓言的遥远、暴烈的回应!
冰蓝冷光下,陈默的身影依旧如同铁铸。但一种无形的巨变己然在他体内完成。冰川之名仍在,内核却被淬炼成比万载玄冰更坚韧、更酷烈的形态。他的目光穿透悬舱盖板,仿佛看到了那风暴中若隐若现的未来——清算血债的刀锋之上,终将重新刻下她眼中十年前那双曾燃烧着冰与火光芒的眼睛倒影。
这风暴,才刚刚开始。它从雪线之上汇聚能量,带着摧毁一切旧日冰山的伟力,撕裂沉寂的夜空,俯冲向那曾经肮脏、卑微、如今却将血火重新唤醒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