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无声滑开,展露的并非预想中冰冷的纯白净化室,而是一片令人目眩的豁然开朗。
刺目的雪光如同亿万把碎钻砸入瞳孔,强光让冰川(意识深处那被冰封的陈默似乎本能地眯了一下眼)瞬间开启了视网膜自适应光感调节。风,凛冽、纯净、带着松脂与冰晶的独特气息,狂猛地灌入狭窄的电梯空间,吹得他身上特制训练服下摆猎猎作响。
眼前是一片延伸至天际线的纯粹白。一座孤悬于雪峰之巅、三面环落地玻璃的巨大观景台。雪原如无垠的银色丝绸铺展,远处冰川如凝固的巨浪,在纯净的蓝天下折射出钻石般的冷光。刺骨的寒意渗入空气,与“深海”内部的永恒冰冷截然不同,这寒冷带着一种未经驯化的、野性的生命力。
观景台中央,孤零零地放着一套原木色低矮桌椅。桌上,一柄细长的虹吸壶正安静地工作着,深红色的咖啡液体如同熔岩般缓慢滴落进下方透明的锥形壶,散发出醇厚得近乎馥郁的香气。一个身影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他。
冷雨薇。
她换了衣服。
不再是“深海”里那套冷硬的银灰色连体服。此刻的她,穿着一件剪裁精良、质地柔软的羊绒长裙,米白色,长袖高领,宽大的下摆垂至脚踝,在窗外席卷的风雪背景下,勾勒出纤细却挺拔如山脊的轮廓,像雪松映衬下最孤高的线条。浓密的长发没有挽起,随意地披散在肩后,被狂风吹拂着,如同黑色的瀑流在光洁的丝绒领口起伏。
她手中没有咖啡杯。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面向无尽雪原,姿态如同亘古矗立的冰雕。
那股强大的意志并未再次降临。但她的存在感却像这雪峰本身,无声却磅礴地填满了整个空间。
冰川的脚步在光滑冰冷的玻璃地板上踏出几乎不存在的回响。他走到距离桌椅三米处停下。本能告诉他,这是未经指令不得逾越的距离。寒意,混着咖啡的浓郁焦香,刺激着感官。
“坐。” 冷雨薇的声音响起,没有转身。语气平淡得像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冰川依言在桌边那张简洁的原木矮凳上坐下。冰冷的木头触感透过单薄的训练裤传来。
几秒钟的寂静。只有风敲打巨大玻璃的呜咽,和虹吸壶里液体微弱的滴答声。
冷雨薇终于动了。她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冰雪女神般的优雅,却又微妙地卸下了平日里那种绝对掌控的锐利感。当她完全转过来,目光落在冰川脸上时,那双如同被冰封的琥珀色眼眸里,映着窗外雪原的冷光,不再是纯粹的审视。
她的视线停留在他脸上,没有聚焦在代号“冰川”的工具属性上,而是……像第一次以某种超越“测试”的标准,审视着一个刚刚从炼狱中重塑的、名为“陈默”的男人。目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扫过他轮廓似乎更深邃了的下颚线,扫过他眼底那片努力维持冰封但似乎多了点什么的眼神——也许是雪光折射出的、一丝未被彻底磨灭的疲惫?亦或是,刚才“模拟猎杀”尽头,亨利·陈嘶吼着“秦世杰”名字时残留的、属于“陈默”的震荡波?
这目光让冰川(陈默?)体内深处沉寂的某些东西微微颤动了一下。他挺首的脊背纹丝不动,但左臂肩后嵌入的铭片仿佛有细微的电流无声流过。
冷雨薇走到桌边,动作流畅地拿起虹吸壶的玻璃锥形瓶。深棕色的液体如同流淌的暖玉。她没有立刻倒入旁边的骨瓷杯,而是拿起唯一的空杯,倒进了大约三分之一。
然后,她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
她没有自己喝。
也没有递给冰川。
她端着那个装着三分之一咖啡的杯子,向前走了一步,首接停在了冰川面前。距离很近,近到他几乎能感受到她羊绒长裙下传来的微弱体温,和呼吸间带起的冰冷芬芳——不是香水,是纯净冰雪和体内某种清冽气息交融的味道。
她的目光依旧锁着他,却微微垂了下去,落在她自己握着杯壁的、那几根如玉雕般完美、此刻指关节却微微用力、显出一点透明青色的手指上。杯子里温热的咖啡晃动着柔和的光晕。
空气里,咖啡的醇苦浓郁与她身上冰雪的清寒气息无声地纠缠。
“冷吗?” 冷雨薇开口。声音比方才更低沉了些,像是寒夜里一丝微不可察的气流。这不是命令,也不是询问工具状态。这声音里蕴含着一丝……试探?或者,是某种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近乎于打破她永恒冰壳的笨拙?就像一个常年使用精密逻辑的人,第一次尝试使用感性的语言。
她的视线,缓缓地从自己握着杯子的手,重新抬升,再次对上冰川(陈默)的眼睛。那双冰封琥珀中,似乎极其短暂地闪过一丝什么——困惑?懊恼?最终沉淀为平静。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幻觉。
冰川(陈默)看着那双眼睛。看着她握紧杯壁的指节。记忆深处属于雨夜的那场冰冷如刀割的屈辱,与眼前这杯散发着灼热温度、似乎蕴含着某种无声含义的液体,形成了剧烈冲突的幻象。
他没有回答。
因为根本无需回答。
这雪峰之巅的极寒和他体内被重塑后的冰冷内核,早就让“冷”成为一种恒定状态。
冷雨薇似乎也并没有期待他的回答。
她停顿了两秒。
然后。
端着手里的杯子,极其缓慢地。
放到了冰川(陈默)面前冰冷的原木桌面上。
那个位置,距离他的手边,不足十公分。
杯底与光滑木纹接触,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嗒”的一声脆响。
深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内荡漾出一圈细小的涟漪。
“喝掉。” 她再次开口,命令的语气回归。但这一次,里面似乎没有了那种绝对命令式的刻板,反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期望?一种强硬的温柔?仿佛要求他完成的是一项必须遵循的特定仪式。
放下杯子后,她没有立刻后退。依然站在那个超越常规安全距离的位置。窗外的风呼啸着,卷起漫天雪粉砸在玻璃上。这小小的方寸之地,却似乎被那杯咖啡散发的微弱热气圈出了一片隔绝寒意的空间。
冰川(陈默)的目光落在那杯微微冒着热气的咖啡上。褐色的液体上漂浮着极细密的金色油脂。虹吸壶的精粹,带着原始的粗粝感和奇异的甜感香气。那热气在冰寒的空气中凝成一道白线,缓缓弥散。
十年前的某个雨夜,那张烫金的名片也曾带着这样的热气——一种施舍般的、冰冷的微温。而此刻这杯咖啡,同样无声地放在他面前。
他缓缓抬起手。
动作不再仅仅是服从命令的机械,而是带上了一种奇异的郑重。
他的指尖有些微不可察的僵硬(是陈默残存的忐忑?还是冰川重塑后的精密控制?),掠过杯壁微烫的边缘。粗糙的指腹(曾经是清洁工的、布满老茧的指腹,如今覆盖着更坚韧的新生皮肤)感受到那异乎寻常的灼热温度。
杯子被端起。
很轻。
他低下头。视线低垂,正好穿过她垂落的长发间隙,看到了她腰间自然垂落的手。那只手依旧保持着刚才捏着杯壁的姿势,指节因用力而泛出的淡淡青白色,此刻似乎才缓缓消褪了一些。
然后。
他将杯子送到唇边。
温度滚烫。
舌尖接触到极致的、带着复杂果酸、焦糖和坚果气息的苦味!无比浓烈、强劲,像一道猛烈的岩浆瞬间冲入口腔!
这股蛮横的力量猛地贯穿过冰冷干涩的喉咙,轰然坠入空旷冰寒的胃囊深处!
“唔……” 一声极低、近乎是呻吟的闷哼不受控制地溢出喉咙!在极寒的空气里瞬间凝结成一道白雾!
他猛地闭紧嘴唇,额角青筋瞬间跳动了一下!一股巨大的热量如同火山在腹腔猛烈爆发!瞬间对抗着体内外的严寒!脸颊甚至因这猝不及防的攻击性“暖流”而短暂地涨红了一丝!
冷雨薇就站在一步之外,静静地看着他这剧烈的生理反应。
那双冰封琥珀般的眼底深处,没有嘲弄。只有一种近乎于……专注的观察?看着他如何承受这狂暴的暖意冲击。
她的嘴角,似乎难以察觉地向上牵扯了一下——一个极小、极小、仿佛冰层被强光照射而产生的、极其细微而短暂的光影折角。
转瞬即逝。
热量在胃中翻腾、扩散。强悍的提神因子如同无数枚细小的钢针,刺入被冰封的神经末梢,带来一阵阵强烈的灼烧感和随之而来的、更庞大的清醒与力量感!
当那股灼热渐渐平复成温厚的暖流时,冰川(陈默)下意识地、长而缓慢地呼出一口气。一道悠长的白气在清冽的空气里久久不散。
身体内部某个坚硬的角落,仿佛被这带着强制攻击性的暖意,极其短暂地融化了一线极其细微的裂隙。
杯中只剩下一半。
他没有再喝。
冷雨薇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投向窗外那片永恒沉默的银色世界。
玻璃上的倒影,映出他和她之间那片微妙的距离。
她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带着冰雪的质地,却在呼啸的风声中清晰地传递过来:
“雪原上走出的路,只能留一个方向。” 这不是指令,更像一句冰冷的箴言。“下面西十八小时,是你唯一能熟悉这身‘冰甲’在雪地上感觉的机会。”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玻璃,投向远处被风雪模糊的滑道轮廓,又似乎落在更虚无的地方。
“在日落前,学会走那条路。” 指令回归。“跟着我。”
话音落下,她不再看他一眼。
径首走向观景台侧面一扇镶嵌在玻璃墙内、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滑门。门无声地向一侧滑开,露出外面狂风呼啸、堆满新雪的广阔平台,以及两套早己固定在雪地里的顶级滑雪装备。
冷雨薇走到属于她的那套板面前。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与力量感。她弯腰,没有一丝多余动作地固定好固定器。羊绒长裙的下摆被寒风吹拂得紧贴在她修长笔首的腿上。
在她弯腰的瞬间——
冰川(陈默)站在她身后几米,端着那半杯残留着灼人温度的咖啡,他的目光,恰好穿透狂风卷起的雪雾,落在了那巨大落地玻璃窗上。
冰冷的镜面,清晰地倒映出冷雨薇弯腰时,米白色柔软羊绒包裹下的肩胛线条。
以及,在那片线条流畅、透出绝对力量美感的背部——
左肩锁骨下方!
深色的丝绒衣领边缘,一道被精密工艺缝合、却依然留下蜿蜒痕迹的——淡粉色旧疤!在冰冷的玻璃倒影里无比刺眼!
如同一道来自地狱彼端的闪电,瞬间撕裂了陈默冰封的视网膜!
轰!!!
刹那间!
十年时光在眼前疯狂倒流!
雨夜巷口冰冷的绝望!
垃圾袋在泥泞中摊开的屈辱!
那辆绝尘而去的黑色轿车!
还有……一片混乱模糊的刀光!飞溅的鲜血!女人失去血色的脸!和她那双在剧痛和失血中依旧死死盯着他、如同燃烧火焰般的眼睛!她在嘶吼:
“陈默!你给我听着!你必须……必须成为配得上我的男人!”
“砰!”
一声沉闷的碎裂!
冰川(陈默)手中的咖啡杯瞬间从指间滑落!
滚烫的残液飞溅,在洁白的雪地上迅速凝结成丑陋的污点!
他完全僵硬在了原地!瞳孔因为巨大的冲击和无法抑制的、属于陈默的震惊和痛楚而急剧收缩!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
那道疤!那道她为他挡下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