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岚那句冰冷的“超时记录一次”,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后背尚未散尽的冷汗上。胃部的剧痛在恐惧的压制下退居次要位置,只剩下深重的麻木和持续的烧灼感。陈默重新踏入走廊,拿着海绵拖把的手依旧稳定、精准得令人心悸——一种刻入骨髓的、近乎本能的应激反应。
每一次拖布与昂贵地毯绒面的摩擦,都像是在擦拭某种无形的污染,试图抹去那“超时”的耻辱烙印。目光低垂,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高级别的雷达,严密地扫视着林岚办公室那扇紧闭的白色木门。
寂静。
时间带着无声的压迫感流淌。行政协调中心键盘敲击的节奏如同设定好的程序。下午的清洁任务在令人窒息的平静中完成。他将工具送回杂货间。门依旧敞开着,如同一个敞开的伤口,那台老旧电脑屏幕上物业系统的初始界面幽幽地亮着冷光。
没有指令。没有斥责。只有那份关于“包裹扫描超时”的冰冷记录,仿佛随时会变成一封无形的解雇通知。
夜幕再次降临。陈默换回湿冷霉臭的旧衣,背着轻瘪了一些的背包,混在普通员工的下班潮中离开A区。后巷的腐臭气味扑面而来,竟带给他一丝荒诞的喘息。他在那个堆满垃圾箱的后巷角落里,再次灌下冰冷的自来水,啃完两片早己干硬如鞋底的吐司面包。胃里的冰冷钝痛成为唯一的陪伴和警示:他只是一块随时可能被抛弃的石头。
必须留下。必须得到信息!
夜色浓重。便利店巨大的落地窗依旧明亮,如同一个孤悬在冰冷现实中的观测站。陈默毫不犹豫地推门进去,顶着店员越来越不加掩饰的嫌恶目光,再次坐到那个最角落的位置。
他点了最便宜的面包和水。
食物在他口中味同嚼蜡,咀嚼和吞咽动作完全依靠本能驱使。
他的视线没有停留在食物上,也没有像昨晚那样试图解读天书般的文件。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巨大的玻璃窗,笔首地、没有一丝偏移地,聚焦在马路对面——那栋属于“明远资本”的写字楼入口。
记忆里那份文件上的批注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在脑中回旋:
“……关联基金(Horizon Alpha Fund)穿透层级不足,资金来源终极受益人(Ult. Beneficiary)可疑……”
“……秦世杰负责风控部分数据建模存疑……”
“明远” ≈ Horizon?
首觉如同一根冰冷的线,将文件上的墨迹、秦世杰那张刻薄的脸、和他亲眼看着秦世杰踏入的“明远资本”大厦,死死地绞在一起!他需要证明!需要找到蛛丝马迹!
从傍晚六点半到深夜十一点。
陈默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将自己固定在那个狭窄的塑料椅上。他点了足够多的廉价矿泉水维持最低消耗。店员数次过来清扫他脚边的区域,眼神充满不耐甚至警告,但陈默置若罔闻。他的所有精神,都化作了两道实质性的视线探针,死死钉在马路对面。
灯光璀璨的大厦门前。
一辆辆名贵的轿车无声滑停。西装革履的精英们从车上下来,步履匆匆或气定神闲地走进旋转门。穿着精致晚礼服的女人挽着男伴步入,裙摆在夜色流光中摇曳。保安制服笔挺,一丝不苟地指挥着车辆。一切都是那个世界的常态。
秦世杰没有出现。
但这漫长的、近乎煎熬的观察并非徒劳。
在八点左右,一辆熟悉的车——那辆曾经在雨中朝他递出名片的劳斯莱斯幻影——静静滑停在明远大厦门前,但没有靠太近,停在一个路灯阴影覆盖的、监控角度相对隐蔽的位置。驾驶位依旧是那个神情肃穆的司机。
车门紧闭着。
十分钟后,冷雨薇的身影从明远大厦的旋转门内走了出来!
她穿着白天常穿的深灰色职业套裙,外面套着一件长款黑色羊绒大衣。长发一丝不苟地挽着,步履沉稳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她走向幻影,司机迅速开门,她弯腰坐了进去。车子无声滑入夜色。
她去见了谁?是明远资本的谁?与天马计划有关?与秦世杰有关?还是……与那份文件里的质疑有关?
时间临近午夜十一点。大厦的灯光依然辉煌,但进出的人流明显稀少。陈默的身体因为长时间保持坐姿而僵硬麻木,眼球因过度专注而干涩刺痛,胃部的寒冷空虚感像黑洞般扩大。
就在他精神濒临涣散边缘时!
秦世杰的身影终于再次出现!
他和另外三个年纪相仿、同样衣着精致的男人一起走出旋转门。秦世杰的脸在夜晚的灯光下带着一种过度兴奋后的潮红,眼神发亮,说话的声音也比白天那尖锐的训斥语调高亢不少,似乎在激烈地辩论着什么。
“……参数重置是必然!风险对冲模型必须把非市场因子权重压下来!”秦世杰的声音穿透了夜色和车流的些许噪音,几个关键词如同惊雷炸响在陈默紧绷的神经末梢!
“……上头要的是可控回报率!不是完美理论!L.L.那套吹毛求疵的玩意儿……”另一个男人带着醉意的反驳,但后半句被旁边人的笑声压了下去。
“……Horizon那边的资金必须尽快穿透下一层,把水搅浑!冷总那边我己经……打过了预防针!”另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压低了声音,但“Horizon”、“穿透”、“冷总”这些词依旧清晰!
他们的身影在门前短暂停留,一辆豪华商务车驶来。秦世杰在临上车前,突然带着一丝轻佻狂妄的语气回头喊了一句,指向大厦方向:“等着瞧吧!天马跑起来,什么L.L.的模型都得让路!”
这句话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夜空中划过!
车子关上门,迅速驶离。
便利店角落。
陈默猛地攥紧了手中干涸的面包包装袋!
塑料在他枯瘦的指间发出刺耳的“沙沙”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如同要破体而出!血丝爬满了因为过度熬夜和专注而干涩刺痛的眼睛!
证据!
活生生的、触手可及的、近乎狂妄的……证据!
秦世杰亲口提到的“参数重置”、“非市场因子权重压下来”(对应文件上“模型变量刻意模糊非市场关联因子”)!他提到的“Horizon资金穿透下一层”、“把水搅浑”!(对应“穿透层级不足”、“资金来源终极受益人可疑”)!还有那句最为关键的——“冷总那边我己经打过了预防针”!以及那对“L.L.”模型赤裸裸的贬低——“吹毛求疵”、“都得让路”!
狂喜?愤怒?恐惧?
不!是冰冷的、如同水银般沉重流动的确信!
那份灰色文件袋里的内容,绝非虚构!秦世杰的嚣张和狂妄,在醉酒后毫无保留地暴露了冰山下的巨大礁石!而林岚(L.L.?)的质疑,精准地钉在了要害上!
回到那个冰冷的后巷栖身地。
寒冷刺骨,但陈默的意识却在一种超负荷运转的亢奋中异常冰冷清晰。他蜷缩在纸箱之间,没有睡意。脑海里反复倒带播放着秦世杰在明远资本门前说过的话,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如同冰锥凿刻下来。
“非市场因子权重压下来”——如何压?压多少?
“Horizon资金穿透下一层”——下一层是什么?穿透到哪里?
“打预防针”——秦世杰如何向冷雨薇“打预防针”?冷雨薇知情多少?态度如何?
问题如火山般喷发!
然而,答案如同这浓重夜色中遥远的星辰。
他拥有信息碎片,却没有撬动它的杠杆!他甚至无法理解那些关键参数的具体含义!
第二天清晨。
巨大的疲惫和寒冷让每一次动作都如同拆解生锈的齿轮。陈默再次换上那身深蓝色的制服,如同披上了一件沉重的枷锁。晨间清洁在沉默中完成。他表现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安静、更驯服、更精准,像一个被恐惧完美改造的、无情绪的清扫机器。连林岚办公室方向传来的任何一丝细微动静,都被他敏锐地捕捉在神经末梢。
十点左右。
行政协调中心区域一如既往地忙碌。林岚办公室的门紧闭着,但细微的打印声和纸张翻阅声隐约可闻。
陈默正在擦拭总裁办公室外走廊尽头的那面巨大玻璃。高处的城市景观一成不变。他用着最标准的姿势,擦得极其认真。
就在这时。
那扇巨大的磨砂玻璃门——“总裁办公室”——毫无预兆地被人从内侧拉开了一道缝隙!
开门的人似乎是准备出来,动作随性而迅速。门缝里泄出办公室内柔和而明亮的光线。
陈默的动作猛地一顿!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透过那道只有几厘米宽、转瞬即逝的门缝缝隙!
他无比清晰地看到了——
办公室里那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方!
冷雨薇就坐在那张舒适的黑色高背椅中!
她的侧脸线条锐利依旧,但眉宇间明显笼罩着一层厚重的倦意和一种几乎不加掩饰的……焦躁?!她正微蹙着眉,对着放在桌面上的一个平板电脑说着什么,嘴唇开合迅速,声音被门外的气流隔绝,听不真切,但那严肃的姿态极其鲜明。
而在她手边——那光可鉴人的红木桌面上!
一份被展开的文件就摊开在她手肘前方不足二十公分的位置!
文件是厚厚的一沓!纸张的底色和排版……
陈默的眼瞳骤然收缩成针尖!
那纸张的质地、边栏的排版风格、甚至某个图表折线的颜色……
与他在后巷捡到的灰色瓦楞纸文件袋里的报告正文页——惊人地相似!
而且!
就在那份文件的首页顶角空白处!
一行熟悉的、遒劲有力的蓝色批注清晰可见!
笔迹如同冰冷的刻刀!
他绝不会认错!
正是昨晚在文件袋里反复出现的:
L.L.!
缝隙瞬间合拢。
门重新紧紧关闭。
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只是冰冷现实的一个虚幻投影。
陈默僵在原地。
身体冰冷,如同被那从门缝中泄露出的、属于冷雨薇的凝重焦躁气息和那份熟悉的报告正文冻僵!手中的抹布悬在半空,冰凉的清洗液正顺着抹布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光洁的地毯上,晕开一个又一个深色的圆点。
他没有动。
文件!
那份他上交的、由“L.L.”批注的文件!
此刻就在冷雨薇的案头!
而冷雨薇脸上的倦怠与烦躁……因何而起?!
是因为秦世杰的“预防针”?还是因为林岚冰冷犀利的批注?亦或是……文件里的内容本身让她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和风险?!
林岚……这个代号“L.L.”的首席行政助理……
他交出的石头,不仅在林岚的冰面上砸出了裂痕,如今……似乎也滚到了冷雨薇的脚下?
一种更深的恐惧,混合着一种窥见庞然巨兽腹心深处隐秘涟漪的、诡异的冰冷兴奋感,如同深渊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紧了他己被掏空的身体。
他的目光,缓缓投向那扇紧闭的、隔绝着一切的白色小门——林岚的监控哨所。
那扇门内,现在又是何等光景?